余家有茅屋二间,南面种竹,夏日新笺初放,绿阴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凉适也。秋冬之际,取围屏骨子,断去两头,横安以为窗棂,用匀薄洁白之纸糊之,风和日暖,冻蝇触窗纸上作小鼓声。于时一片竹影零乱,岂非天然图画乎?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红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
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
昨自西湖烂醉归,沿山密篠乱牵衣,摇舟己下金沙港,回首清风在翠微。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枝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
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胸无成竹。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其神理具足也。藐兹后学,何故妄拟前贤,然有成竹无成竹,其实只是一个道理。
与可画竹,鲁直不画竹,然观其书法,罔非竹也。瘦而腴、秀而拔,欹侧而有准绳,折转而多断续。吾师乎?吾师乎?其吾竹之清癯雅脱乎?书法有行款,竹更要行款;书法有浓淡,竹更要浓淡;书法有疏密,竹更要疏密。此幅奉赠常君酉北,酉北善画不画而以书之关纽透入于书;燮又以书之开纽透入于画,吾两人当相视而笑也。与可山谷亦当首肯。
徐文长先生画雪竹,纯以瘦笔、破笔、燥笔、断笔为之,纯不类竹,然后以淡墨水钩染而出,枝间叶上,罔非雪积,竹之全体在隐跃间矣。今人画浓枝大叶,略无破阙处,再加渲染,则雪与竹两不相入,成何书法?此亦小小匠心,尚不肯刻苦,安望其穷微索妙乎!问其故则曰:“吾辈写意,原不拘拘于此。”殊不知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
石涛画竹好野战,略无纪律,而纪律自在其中。燮为江君颖长作此大幅,极力仿之,横涂竖抹,要自笔笔在法中,未能一笔于法外,甚矣石公之不可也。功夫气候潜差一点不得。鲁男子云:“唯柳下惠则可,我则不可。将以我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余于石公亦云。
余画大幅竹,好画水,水与竹性相近也。少陵云:“嫩性从来水竹居。”又曰:“映竹水穿沙。”此非明证乎?渭川千亩,淇泉菉竹,西北且然,况潇湘云梦之间,洞庭青草之外,何在非水?何在非竹也?
僧白丁画兰,浑化无痕迹,万里云南,远莫能致,付之想梦而已。闻其作画,不令人见,画毕微乾,用水喷噀,其细如雾,笔墨之痕,因兹化去。彼恐贻讥,故闭户自为,不知吾正以此服其妙才妙想也。口之噀水与笔之蘸水何异?亦何非水墨之妙乎?石涛和尚客吾扬州数十年,见其兰幅极多,亦极妙。学一半,撇一半,未尝全学,非不欲全,实不能全,亦不必全也。诗曰:“二十分学七要抛三,各有灵苗各自探。当面石涛还不学,何能万里学云南?”
东坡画兰长带荆棘,见君子能容小人也。吾谓荆棘不当尽以小人目之,如国之爪牙,王之虎臣,自不可废。前在深山,已无尘嚣之扰,而鼠将食之,鹿将[豤/(齒-止)+一]之,豕将[虫豕]之,熊、虎、豺、麝、兔、狐之属将啮之。又有樵人将拔之、割之。若得棘刺为护撼,其害斯远矣。秦筑长城,广之棘篱也。汉有韩、彭、英,汉之棘围也。三人既诛,汉高过沛,遂有安得猛士四方之慨。然则蒺藜、棱角、鹿角、棘刺之设,安可少乎哉?予画此幅,山上山下皆兰棘相参,而兰得十之六,棘亦居十之四。画毕而叹,盖不胜幽、并十六州之痛,南、北宋之悲耳,以无棘刺故耳。
米元章论石:曰瘦,曰绉,曰漏,曰透。可谓尽石之妙矣。东坡又曰“石文而丑”,一丑字则石之千态万状皆从此出。彼元章但知好之为好而不知陋劣之中有至好也。东坡胸次,其造化之炉冶乎?燮画此石,丑石也,腴而雄,丑而秀。弟子朱青雷索予画不得,以是寄之,青雷袖中倘有元章之石,当弃弗顾矣。
何以谓之文章?谓其炳炳熠熠皆成文也,谓其规矩尺度,皆成章也。不文不章,虽句句是题,直是一段谎话,何以取胜?画石亦然,有横块,有竖块,有方块,有圆块,有欹斜侧块,何以人人之目,毕究有皴法以见层次,有空白以见平整,空白之外又皴。然后大包小、小包大,构成全局。尤在用笔、用墨、用水之妙,所谓一块元气结而成石矣。眉山李铁君先生文章妙天下,余未有学之,写二石未寄,一细皴,一乱皴,不知发髯公文之似否,眉山古道,不肯作甘言媚世,当必有以教我也。
复堂李鱓老画师也,为蒋南沙、高铁岭弟子,花卉、翎羽、虫鱼皆绝妙,尤工兰竹。然燮画兰竹绝不与之同道,复堂喜曰:“是能自立门户者。”今年七十,兰竹益进,惜复堂不再,不复有商量画事之人也。
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息,便要骂人,三日不动笔,又想一幅纸来,以舒其沉闷之气,此亦吾曹之贱相也。今日晨起无事,扫地焚香,烹茶洗砚,而故人之纸忽至,欣然命笔,作数箭兰,数竿竹,数块石,颇有洒然清脱之趣,其得时得笔之候乎?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极是不可解处,然解人于此,但笑而听之。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没没墨墨,绝不知乐在何处。惟劳苦贫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仄迳之间,俗客不来,良朋辄至,亦适适然自惊为此日之难得也。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石涛善画,盖有万种,兰竹其余事也。板桥专画兰竹五十余年,不画他物,彼务博,我务专,安见专之不如博乎,石涛画法,千变万化,离奇苍古,而又能细秀妥贴,比之八大山人殆有过之,无不及处。然八大名满天下,石涛名不出吾扬州何哉?八大纯用减笔而石涛微茸耳。且八大无二名,人易记识,石涛弘济,又曰清湘道人,又曰苦瓜纸和尚,又曰大涤子,又曰瞎尊者,别号太多,翻成搅乱。八大只是八大,板桥亦只是板桥,吾不能从石公矣。
郑所南陈古白两先生,善画兰竹,燮未尝学之。徐文长、高且园两先生不甚画兰竹,而燮时时学之弗辍,盖师其意不在迹象间也。文长、且园才横而笔豪,而燮亦有倨强不驯之气,所以不谋而合。彼陈、郑二公,仙肌仙骨,藐姑冰雪,燮何足以学之哉?昔之人学草书入神,或观蛇斗,或观夏云,得个入处。或观公主与担夫争道,或观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夫岂取草书成格,而规规效法者?精神专一,奋苦数十年,神将相之,鬼将告之,人将启之,物将发之,不奋苦而求速效,只落得少日浮夸,老来窘隘而已。
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原不在寻常眼孔中也。未画以前,不立一格,既画以后,不留一格。
西江万先生名介,能作一笔石,而石之凹、凸、浅、深、曲、折、肥、瘦,无不毕具。八大山人之高弟子也。燮偶一学之,一晨得十二幅,何其易乎?然运笔之妙,却在平时打点,闲中试弄,非可率意为也。石中亦须作数笔皴,或在石头,或在石腰,或在石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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