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破眼

3.该死的人

雪漫长街。

腿伤如针刺,痛彻入骨。

唐菩萨拖着左腿急急地在雪地里移动,那条街很长,雪又厚又滑,这样冷的雪天竟有汗自他的额头滚落。他管不了这许多,他怕死,越怕就越急,越急就越仓皇,下雪的长街上留下两道点横并立的雪槽。

唐菩萨拖出十余丈,在长街尽头不禁回头后望,然后他看到了最不愿看见的情景:狄逍打着油纸伞,正在风雪中不疾不徐地向他走来。那伞遮蔽住脸,看不见如刀锋般锐利、比雪还冷的眼。狄逍的右手扼着一柄刀,刀尖斜下,阴雪里没有任何光艳,却寒了唐菩萨的胆。

狄逍走得慢,他不能快,只能慢慢走,足底之伤带给他说不出的痛楚。他一出听枫楼,立即有一蓬烟火冲天而起,在昏暗的风雪中爆起夺目的烟火,那烟火的青烟飘展盘旋不去,恰似一条腾飞青龙。然后他就感觉到一股阴冷迫人的杀气呼啸着破风、破雪、破空而来,这股杀气尖锐、疯狂、无匹。就像箭,像利箭,看不见摸不到,却直指其心。所以他只能走得慢,因为这股杀气随时都可能迸发出来,致其丧命。

唐菩萨的恐惧越来越重,这种恐惧源自他对狄逍深入的了解,从饮食起居到江湖搏杀,甚至连狄逍的精神状态都不曾遗漏。唐菩萨曾经请组织中精通天文术数的长老为狄逍卜过一卦,卦曰:孤星入命,杀伐天纵。

唐菩萨怕,无由。随着了解的深入细致,这种怕变成恐惧。其实,有时候他甚至认为自己就是组织安放在狄逍身旁的一顆棋子,一个局眼,这个眼随时准备用来对付狄逍,对付这个令他恐惧的敌人。他为这一刻做足了准备,这个准备就是“天昏地暗大迷魂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十年运作功亏一篑。这种恐惧如影随形,可惜他逃不掉了,他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把握,再回头,狄逍仍是缓行于十余丈外、长街尽头。

前面是河,河床积雪,河间架桥。

唐菩萨上桥,再回望,狄逍依旧左伞右刀如黑衣幽灵。他急,急于逃命,他不能死,这十年日子过得太安逸了,他远离了江湖,一心一意经营着听枫楼,每年都为青龙会提供着数目可观的经费,在青龙会的默许下他娶了门亲,如今已育有一子一女。

他太急,以致立足不稳,在桥沿边脚一滑竟落水。河水不深,有薄冰覆盖其上,他“扑通”掉进河,在刺骨河水中挣扎,这种刺入骨髓的寒冷让他的喘息加重,剧烈咳嗽起来。他无暇顾及,只拼命地向岸上爬。

他爬上岸后一抬头,觉得自己适才所做的任何努力均属徒劳。狄逍就在他面前,这人一袭黑衣,左伞右刀,面目阴冷无情。

“为什么?”唐菩萨缓缓自雪地间站起,剧烈喘气,任飞雪在脸上飘落,“为什么一定要杀我?青龙会已放过你十年,你这样发难岂非得不偿失?”

“为什么?”狄逍握刀,持伞,刀尖斜向下,伞掩住的脸上有着几许讥诮,“因为你们根本就不会放过我。”

唐菩萨逐渐止住喘息,斜侧着伤腿,用颤抖的声音道:“我与你并无怨仇,你就放过我吧!”

“放过你?可你们能放过我吗?”狄逍发出一丝笑,冷笑,冷酷如刀的笑,这种笑仿佛能斩断雪丝,“找个理由,找到理由我就放过你。”

唐菩萨嗫嚅着,仿佛看到生的可能,他突然感觉不到腿弯处的剧痛了,身上的水渍也不再刺骨,他道:“难道每一个青龙会的人都必须死?”

狄逍沉声道:“都该死!”

唐菩萨的胸中充盈着求生的希望,他几乎是哀求着道:“狄大侠,怨有头,债有主,在下行走江湖二十余年,加入青龙会也有十数年,但手下没有错杀过一个无辜,即便适才在听枫楼我也未曾为难过你。”

狄逍又笑了,伞中的脸本就瘦削,这一笑仿佛连脸皮子都被牵动起来:“你没杀过无辜?你们一直监视我,我可也没闲着。”他的语气阴寒,“十年前听枫楼的王翰林是怎么死的?这么巧听枫楼恰恰就转到青龙会手中。那邀月轩进进出出都是你们青龙会的人,你们从来都是记账,几时又曾付过一厘酒水钱?”

唐菩萨睁大双目,几乎要滴出眼泪来,他勉强道:“但这些都是青龙会所为,又与……又与我何干?”

“好,我就让你死的瞑目。”狄逍道,“且不谈你的身份,都说王翰林是老死的,我看是毒死的吧!以你唐菩萨用毒的手段,天下又有几人能识破?邀月坊明里是赵掌柜的产业,我看他日进斗金,却从未笑过,总是一副苦瓜相,大概也是被你们所控制了吧。你们在苏州城内开的三家赌场,骗赌诱赌,不择手段,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作为青龙会三月初八的舵主,你又如何推脱得了?怎样,其他劣行,还需我一一列举吗?”

唐菩萨神情黯然,心知今日已不得幸免,不禁长叹一声,他道:“原来狄大侠什么都清楚,难怪青龙会欲除而后快。”

狄逍“哼”一声,并不作答。

唐菩萨面如死灰,二人均无言语。

四野静得只余下落雪声,过了半晌,唐菩萨颤声道:“狄大侠,我自知罪无可恕,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答允?”

狄逍冷然道:“你是跟我谈条件吗?”

唐菩萨忙道:“不、不、不,在下将死之人,有何条件可谈。狄大侠明辨事非,大仁大义,我只希望狄大侠能救助在下身后的孤儿寡母。”

狄逍讶然道:“哦,你已娶亲?”

唐菩萨点头道:“已育一儿一女。”

狄逍奇道:“难道青龙会也允许你们有家室?”

唐菩萨神色凄凉,苦笑道:“敝会纪律森严,原不许会中人成亲,但一来我是掌柜,需要有家室掩饰身份。二来我经营听枫楼有方,这才得到了总舵龙头老大的特许。”

狄逍冷笑道:“经营有方?我看是巧取豪夺才对。”

唐菩萨不敢作答,突然单膝跪地,双袖一拱,泣声道:“狄大侠,在下自知难逃一死,又恐祸及家眷,还请狄大侠……”

狄逍见他跪求,不禁一愕,思忖答允与否。

正是这一愕的当口,忽见白光闪动,十数点寒星从唐菩萨双袖间疾射,由下至上斜打狄逍面门。

狄逍在愕思中,骤然受袭。

这种突袭,绝对要比百箭齐发来得更可怕!

狄逍临危不乱,左足尖雪中后点,疾退六尺,左手闪电般挥伞而下罩住面门,但听“扑扑”声响,暗器己被悉数拦于伞外。

暗器出手瞬间,唐菩萨身形已急蹬而起,腾身两丈有余,半空中扣一盒在手,千百点厉芒自盒中激射而出。寒芒在空中一炸,显梨花乱绽之姿,挟狂风暴雨之势,裹袭而来。狄逍伞已挥下,上身空门大露,双足退劲已竭,避无可避。

大约八年前,当唐菩萨全面掌握了狄逍的资料后,得出的结论是: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唐菩萨号称“八手如来”,浸淫暗器二十余年,在蜀中唐门已入一流高手之列。可是为了对付狄逍,他竟荒废了自己最擅长的暗器,集中精力研习另外两种技能。一种是“天昏地暗大迷魂术”,此术已臻大成,狄逍原本在劫难逃,可惜却被无意中破解,以致功败垂成,他想二度再用,但狄逍已有所备,迷魂之术难入伞内方寸之间。另一种叫作“暴雨梨花针”,是一种用机栝发射的暗器,这种机栝暗器属唐门秘传。唐菩萨认为人力会因为环境的变化而改变,但机栝不会。他改良机栝构造,加强机栝的弹射力,一盒暴雨梨花针足以于瞬息间击毙一头正值壮年的野牛。

唐菩萨算准第一批透骨钢钉出手,猝不及防之下,狄逍必退,且会用物件遮挡,这样就使“暴雨梨花针”具备了发挥威力的空间,同时又为“暴雨梨花针”提供了准确的击打范围。这样的场景,最近几年唐菩萨已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先以情动之,而后用透骨钉突袭,再以梨花针爆射。每一個动作,每一个环节都不可或缺。

这些动作与环节他都已算准,但有一个情况他没有掌握,他不知道狄逍的刀法已到了何种境界。

狄逍不退反进,他飞身跃起,刀在飞雪中一闪已迎上那股狂风暴雨,飞斩那蓬乱颤绽梨花。

千万点寒芒瞬间与刀相遇,寒芒只在空中一闪,却立即消失,便如被某个黑洞吸入一般,无影无形,无迹无踪,仿佛根本不存在。刀势上行,闪电般切入唐菩萨的咽喉。

唐菩萨人在半空,不及落地,已被刀劲劈滑出数丈外,积雪飞溅。

他躺在雪地,四肢抽搐,双足弹动不休。他想用手扼住咽喉的血,血依旧自咽喉蛇样溢出,在雪地里洇出一块阴影。

狄逍依旧持伞握刀,脸色一如既往的黑沉,手一抖,吸在刃口上的金针“簌簌”而落,血自刃处缓缓滴下,飘荡在风雪中。他走到唐菩萨身前蹲下,看看他,神情阴冷。

唐菩萨强行止住急喘,缓缓伸过左手,手上的血艳得嫣红,他想握狄逍的手,没握住,惨然一笑,语音生涩:“狄、狄、狄大侠,我、我有不、不情之请,敝、敝会斩草必除根,他、他们母子……三、三人,烦请……”

狄逍不语,蹲下身,凝视着唐菩萨,目光如阴鹫,仿佛要看穿唐菩萨的内心。

他依旧撑着伞,伞顶破了几个小洞,雪粒零星从破洞里飘进来。他把刀插入雪中,他没有应允唐菩萨的请求,这个承诺太重了,重得足以令他在今后的岁月里寝食难安。

血不断从咽喉涌出,唐菩萨吃力地抬起头,嘴角触动着,仿佛有些话要说,但生命已离他越来越远。

狄逍侧过身,俯下耳,然后他听到了唐菩萨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听到这句话之后,狄逍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惨白,竟如此时此境的严寒冰雪。

当狄逍听到这句话时,突然间,“嗡”一声,有一种极轻微、极细小的声音从极远处传出——就像弹棉花的崩弓。

那间隔只一瞬,一物已流星赶月般陡射而至。

之前狄逍走出听枫楼时走得甚慢,脚踝炉炭的炙伤尚在其次,主要是那股破空直入的杀气,仿佛是在战场上于千军万马丛中凛然而发的弦上之箭,箭上之尖。他时刻注视、防御、抵制着这股杀气,一刻都未曾松懈过。

狄逍呈半蹲之势,起而避之已不可及,电光石火的刹那,他立即做了一个动作,于崩弓声响的刹那间举伞而迎。瞬息,利物破伞,沿伞柄直入竹轴。竹裂,势不尽,狄逍顿觉压势迫人,撤伞,半蹲着的身躯被利物之劲势带出,臀部后坐滑雪两尺。

狄逍一滑即起,抬左腕,虎口麻痛异常。

探视中,唐菩萨已气绝,咽喉处赫然插着一支铁色小箭。

——一箭双雕,伤物及人,用箭之人箭法精妙,功力纯厚。

狄逍蹲身望箭,那铁箭尾端刻有“碧聚”两个楷体小字,他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须臾,他举目前顾,白雪苍茫,远处屋檐勾角,静默如寂。这本是个围炉煮酒的午后,又如何有半分人踪物影?

于极静处的不动间,狄逍轩眉,吐气,突见十余丈外的墙脊处忽有红影一闪。狄逍刀身后摆,双足在雪地间奔跑弹落,身躯借疾奔之势腾空而起,至两丈,钢刀一挥劈中一枚树干,身形闪落借力跃上一处屋脊,那屋脊甚高,姑苏城的白墙灰瓦在雪色掩映中尽收眼底。

那红影的腿上功夫甚是了得,几个起落如青烟般向城外掠去,城外隐隐有红壁黛瓦,宝相庄严,却是一处庙宇。

狄逍长吸一口气,足尖弹点,施展狄氏密传轻功,在姑苏古城的宅院间凌空飞逸,一路径直疾追。

4.一指·断弦

红影在寺院前止住奔势,狄逍距十余丈,红影闪动间已没入寺中。

狄逍稍后即至,抬眼望去,朱红的寺门前悬着三个字“寒山寺”。

狄逍不进寺,伸手掸去身遭落雪,隐刀于袖,寂寂飞雪中冷冷看着那匾、那门、那门前的两头石狮子。

静寂中,突有“吱呀”声响,庙门打开,从寺内分两列行出四名小沙弥,置一几、一琴、一茶、一蒲团、一香炉于寺门前。

这四名僧人目不斜视,寂然无语,自摆物事,浑当没狄逍这个人一般。

狄逍不以为忤,冷眼旁观。

须臾,一人双手合十自庙内缓缓行出。

那是个年轻僧人,一身月白僧袍洗得发白。风雪阴冷,僧袍却单薄。

他走至狄逍面前,行个佛礼,轻声道:“施主怎生称呼?”

狄逍的眸子有些阴寒,他看僧人:“在下姓狄。”

僧人道:“原来是狄施主。”又道,“施主可是来观礼?”

狄逍不作答,看着这僧人,摸不透其中的关窍。

僧人释然,目光柔和,微笑道:“无妨,既能在此偶遇,便是有缘之人。”他左手后指,“这是古琴焦尾,音绝千古,狄施主试听一曲,如何?”

狄逍心头一动,举目而视,那几上之琴形式古雅,看来已是千载古物,琴尾果是焦了一处。

狄逍仍不作答,只左手单掌行礼。

僧人还礼,转首步向琴几。

转身抬足的刹那,狄逍突然发现这僧人竟是赤足,既不穿鞋也不着袜,就这样走在风雪中,步履安然平缓。

狄逍看着年轻僧人的背影,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自心底涌现,他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与之对面、对立、对决。

几案上的清茶仍热,茶香溢转。僧人饮一口茶,双目微闭,旋即睁开眼,朝着某个虚空处微微一笑,茫然而古怪。

“叮咚”一声清响,空灵琴声自角弦响起,轻拨下滑,音色走低,至羽音处扬起直奔宫调。焦尾古琴在这个年轻僧人的弹奏之下,起音激昂,大现金石杀伐之势。须臾,琴律转缓,琴声空灵,其韵若有若无,虚无空寂,渺渺无疆,仿佛杀伐之后的安乐宁静。

狄逍略通音律,却不识得何曲,但觉其空灵无名仿若佛乐。

僧人双目微闭,面笑依然,十指在弦上连动,辅以琴几之畔的袅袅佛香,沉醉其间。

那僧人的弹奏境界自成,一曲终了,人已起身,但羽音未尽,仿佛如香之烟影飘于飞雪之中。他双目仍是未睁,拢袖于背,身影孤绝寂寥,长叹一口气道:“好琴,好琴……”

语未尽,却听狄逍冷冷道:“大师非琴,又如何知道琴之好?”

僧人笑意不尽,双目仍闭,道:“阿弥陀佛,施主非贫僧,如何便知贫僧不知琴之好?”

狄逍稽首道:“琴奏由人驱,大师好,方有琴之好。”

僧人睁开眼,若有所思,轻声道:“琴是好琴,而大师已非大师耳……”

僧人话音未尽,眼中精光一闪,忽直视狄逍,左手食指一弹焦尾琴弦,“叮”的一声,琴弦应声而断,身形跃上几案,琴弦迎风面雪抖得笔直,瞬息间,如飞龙在天凌空击刺狄逍。

狄逍騰身跃起,刀自袖中挽出,耀出千万朵刀花,丝弦绞入刀芒,空中立碎。

僧人身形落地,双足后蹬,口中赞道:“好一招‘风雨暗飘零!”身至几案,左手一挥,“叮”又一响,仍是一弦在手,平胸直刺。

狄逍刀身一抖,刀劲贯注,迎弦直劈。刀弦相遇,琴弦化硬为软,竟绕住刀身,弦尖回旋毒蛇般疾刺狄逍眉心。

这一招出手突兀怪异,防不胜防。

电光石火间,狄逍翻腰仰首,身体仿佛自腰腹处截断,堪堪避过一击。

与此同时,刀劲挥发,琴弦作千万丝缕,刀势上提疾划僧人胸腹。

忽听“叮”一声响,僧人食指弹处,刀身居中而断。

狄逍身形在雪中疾旋,借旋势跃起,凌空翻身,刀身一抖,断刀如尖,已刺至僧人咽喉。

僧人足步疾滑,一指当中直出,挡断刀之尖于前胸,这断刀一刺之力竟破不了僧人左手血肉食指。

二人刀指一触即收,各自收势,眼中互含钦佩之意。

僧人神色自若,收指赞道:“好刀法!”

狄逍吸一口气,隐断刀于袖,亦赞道:“大师好指力。”

僧人又道:“是狄逍狄大侠吗?”

狄逍道:“大侠二字不敢当,我是狄逍。

僧人赞叹道:“早知施主刀法精妙,今日一试,果是名不虚传。”

狄逍问道:“苦竹?”

僧人双手合十,微笑道:“惭愧,正是贫僧。”

狄逍正色道:“大师琴指双绝,是少林寺两百年来唯一在三十岁前练成‘一指禅的神僧,何愧之有?”

苦竹连连摆手,笑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贫僧徒然苦练,又怎及得施主刀法之万一?”

狄逍一笑,不语。

苦竹缓声道:“狄施主可是要进寺吗?”

狄逍道:“不错。”

苦竹双袖拱于腹前,仰首向天,风雪飘摇中长声漫道:“这寒山寺也不过是间寺庙,进与不进,施主又何必过于执著?”

狄逍“哦”了一声,瞬间便已释然,单掌致意道:“多谢大师指点。”

苦竹双目已闭,并未作答,似已进入空冥状态,仿佛思索着某些玄奥。

狄逍单掌再行佛礼,转身离去。

风啸。

雪飘。

苦竹蓦地睁开眼,目视狄逍远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掠过一丝奇怪的感觉,阴冷、冰寒,就像刀锋划过惨白的面颊。

第五章洛阳,洛阳

寒风凛冽,阴云漫天。

就在狄逍于雪还未至、欲雨还阴的时节,乘轿赶赴梅竹别院的时候,狄府的女主人——狄逍的妻子宋盈袖正坐在自家庭院池塘边的旧亭下,遥想当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忧烦心事。

那口池塘数亩见方,由于缺乏修葺,原本甚为精致的一片小小水域早已是霜寒遍岸,杂草丛生。隆冬已至,塘中薄冰倒映,庭院中的景象在阴暗天气里影影绰绰不甚分明。

亭在水中。

曲折婉转的亭廊从岸径回环伸入塘心,廊柱檐顶朱漆绿染,顶沿雕花,廊节十处竟无丝毫重复之感,水、廊、亭三者浑然一体天工巧夺,足见构建者之匠心独运。可惜,这廊与亭早已破陋,诸般显赫已成明日黄花,不复当年模样。

宋盈袖斜坐亭中,手倚亭栏,柳眉微皱,思而不语。

亭中有案,案几摆茶,茶已凉。

宋盈袖原是位江湖女子,快意恩仇,性格直率。嫁夫生子后仍不改其性,动辄与狄逍做口舌之争,更甚者拳脚相拼。狄逍对江湖心灰意冷,小小家庭争执早已不放在心上,他乐得洒脱,每天只喝茶听曲,家中诸事均由宋盈袖做主。

宋盈袖是柔顺的,她了解狄逍的烦苦,知会狄逍的诸般忧虑。她行事任性但从不去触碰狄逍的创痛,她的娇嗔怨怒只限于眼前琐碎。

1.感动

宋盈袖与狄逍相识于十年前的一场漫天大雪中。

那时,狄逍因一场大挫败而亡命江湖,宋盈袖亦因一场大失意而四处游历。

狄逍的亡命是无法顾及的:伤疾未复,行藏遮掩,生活潦倒,生死无依。却又是无所顾忌的:他有伤痛,他饥一餐饱一顿,他穿着破露,他不惧生死,他早已豁出去了,但他气势仍在,一种生死无畏、笑罵由人的气势,仍在!

十年前,洛阳古道风雪蔽天,宋盈袖独乘一骑,吹竹笛,披风映雪,长袖锦裘,尽显佳人风华。当此时节,人惆怅,情凋零,万般已是东流去,衬着若有若无的袅袅笛音,寂寥无依落寞独行。

宋盈袖后行而先至,在凄凉笛声中,看到了容颜不整、破衣褴褛、路人掩鼻、正蹒跚独行的狄逍,伤痛已深,他像是随时要倒毙途中。

宋盈袖的青骢马行得并不快,她的心情亦不快,跟在狄逍身后愈加不快。她止住笛音,打马前行,马一声呼哨,奋蹄疾奔,立即将狄逍抛于马后。

四蹄扬起的雪尘洒荡在脸上,却并没有激起狄逍的不满,他面无表情,甚至连脸上的雪花都懒得搓拭,麻木而茫然。

蹄声渐远,约摸一炷香工夫,又闻疾蹄声响,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哟”了一声,马声嘶鸣,蹄立,一字形扬起。

狄逍抬首,漠然而望,却见一女子双足踩蹬,立坐马背,长袖锦裘,柳眉粉目,脸白腮红,一袭白披风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显出飒爽英姿。

饶是狄逍生死不知,此刻却也在心中喝了声彩。

宋盈袖马缰微提,青骢马呼噜出一连串的冷气,绕着狄逍缓行,四周静寂,蹄声嘚嘚,只余风吹雪动。

宋盈袖行至中门,止住,打量着狄逍。

狄逍面无表情,这种场面他见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猛一睁开,精光隐在满脸胡髭中一闪,他的手伸在衣袖里,梦月刀在破袍内捂得温热。

宋盈袖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嫣然一笑,纤手滑过鬓发,柔声说道:“适才打马而过,蹄雪溅着你了,请莫见怪!”

狄逍心头一动,若拨弦动律。

原先在飞鹰帮,帮里都是些粗犷汉子,吆三喝四惯了,本无礼让谦柔之说,其后逃亡江湖,被人讥笑耻骂更是家常便饭,却几曾听过如许天籁般的话语。

他的脑中响成一片,却听那柔声继续道:“这有一些银两,天寒地冻,买些衣物吃食御御寒气吧。”

话音未落,一物抛至。

狄逍手一抄,却是一锭银子,狄逍抬头欲谢,蹄声响起,那女子早去得远了。

这一瞬间,狄逍突然有了一种感动,就是这种莫名的感动产生出无与伦比的希望和力量,支撑着他走过后面那段艰辛而黑暗的岁月。他怔怔望着宋盈袖远去的背影,不觉胸口一甜,一口血喷出,融化了隔空飘落的雪花,沥洒在雪地间,落了一地。

2.这个人怎么这么臭?

狄逍与宋盈袖再次相逢在这条古道上已是翌日午时。

其时,风未止,雪已静,天微晴。

洛阳古道白雪皑皑,阳光普照,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狄逍走得慢,雪路仿佛遥无尽头。他的咳嗽低沉压抑,撕肝裂肺,有滴血沫从嘴角溅出。他慢慢走,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亦是无法预知生命将在何处终结,他只有这样捱,捱得一刻是一刻。

他也没有回姑苏,他无颜亦无力回姑苏,他想就这样在路上走,然后悄无生息地倒在路上,无人理睬也无人想念,就这样了此残生便算了。

他唯一安慰的是那把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梦月刀仍在袖中,冰凉的刀锋捂得温热,还有那一点宛若泪痕的指伤不弃不离生死相伴。

一只癞皮狗瘸着腿从远方蹒跚行来,它叼着根几乎看不见一丝肉沫的骨头,它太老了,毛发斑驳,一边走一边喘着白气,仿佛随时都要毙命,生命正与它渐行渐远。

——它无家可归吗?它是想回到远方的故乡吗?抑或是在等待死亡的降临吗?

狄逍看着那只狗,他突然觉得自己和这只狗的命运何其相似。四野寂然,狄逍的哀叹在阳光下的雪地上显得单薄无力。

忽然一阵疾风刮过,马蹄奔腾声暴起,打断了狄逍的自怜自叹。他抬目四望,迎面数骑飞驰而过,当先一人锦裘裹身,发丝散乱,花容煞白,却是宋盈袖。

身后三骑着青袍,戴着范阳毡笠,笠沿下隐约露出瘦削的下巴,其中二人左手控缰,钢刀右握,冰冷的刀锋在艳阳下激出刺眼厉芒。三人口中呼喝,显是在追这女子,片刻间追出十余丈外。

狄逍把紧袖中刀。

他控制住情绪,收缩着瞳孔,一寸一寸转过身,不让自己的心脉跳动得太厉害,但脸却不禁有些发烫。

四骑相距不过三丈,追得一刻又近了丈余。

当先汉子陡一声轻叱,左手放缰,手一挥,一簇黑光疾打而出。

宋盈袖头也不回,听风辨器,长袖后展,一放一收,竟将背后暗器悉数卷入袖中。

汉子左手又一扬,荧光闪动,已全数扎在马臀之上。

这汉子甚有心机,二次出手并不出声示警,所对目标是马非人,而且暗器竟无半点风响。

青骢马吃痛,后蹄仰起,仰天长嘶,宋盈袖吃不住势,甩鞍落地。她回首检视,发现那马儿嘶鸣阵阵已缓缓倒于雪地之中,屁股上扎了三枚丧门钉,伤处流出黑血,钉上显是喂了剧毒。

宋盈袖心内悲愤不已,这青骢马跟随自己走南闯北两年有余,想不到竟在这里遭了暗算。

此时,那三条青衣汉子骑着马缓缓迫近,刀光霍霍,马嘶连连,已成合围之势。

宋盈袖站在雪地中,面寒胜雪,光洁的额头有几缕发丝披散下来,她从怀里轻轻抽出一柄怀剑,剑雪相映,有种凄厉的美艳!

“三位兄台,小女子与诸位不过是发生些小小误会,又非什么深仇大恨,却为何苦苦相逼?”宋盈袖站在那里,片刻便已恢复平静,她语音轻柔,浑不似身处凶险之境。

三条大汉甩鞍下马,斗笠掩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当先一名汉子阴恻恻地道:“误会?权且不说姑娘昨晚坏了咱三兄弟好事,今晨又盗走咱们的物件,难道是‘误会二字解释得了的吗?”

“物件?”宋盈袖讶然道,“什么物件?噢——”宋盈袖清丽的尾音长长拖了出去,她翕动着眼睛上长长的睫毛,“你们指的是那只破匣子吧?”

“不错,匣子呢?”其中一人性急,急冲冲粗声粗气地问道。

先前发问的汉子显是三人中的头目,也是先前用暗器射杀青骢马的人,只见他目光一横,透过斗笠缝隙瞥了那人一眼,这一瞥目光凌厉,那人退后一步,噤声不语。

宋盈袖嫣然一笑,那张粉黛未施的脸上静静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她轻声道:“那匣子甚是破旧,本姑娘看不中眼,早就丢了。”

她双手一摊,怀剑画出一条光弧,轻若无物。

那粗声粗气的汉子顿时按捺不住,急吼吼地道:“什么?你……你竟丢了,那可是万年……”

“住嘴!”为首那人立时喝断这汉子的话语。

他转过身面对宋盈袖,斗笠下本是怒容满面的脸瞬间竟有了一些笑意,只不过这笑却是勉强的,是从脸上硬挤出来的,他缓声道:“这位姑娘,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戏耍我等兄弟?”

“噢——是吗?”宋盈袖慢条斯理地道,“我一个姑娘家如何敢戏耍三位大爷?不过嘛……我们往日无怨倒是真的,近日无仇却未必!”

那汉子一指倒地的青骢马,沉声道:“姑娘的这匹马儿是咱们兄弟手上的事,我赔偿就是了!”

“哦——”宋盈袖明眸流转,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三人,“我这马可是匹良驹,平日里我宝贝一般侍弄着。赔?你们赔得起吗?”

这汉子并不作答,反手解下背上包袱,随手抓出一把黄澄澄的金锞子,竟有十余个之多。他略带得意地道:“怎样,这些总赔得起姑娘的宝贝马儿了吧!”

看见那么多的金锞子,宋盈袖眼前一亮,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她嫣然笑道:“三位大爷可真是大方,我那马儿可值不得这些金子……”

领头的汉子闻言一喜,缓声道:“不妨,姑娘良驹惨死,我等兄弟深感不安,区区几锭金子又何足道哉!”

——金子可真是个好东西,适才双方还唇枪舌剑各怀心机,现在竟都语气和蔼,互相客套起来。

宋盈袖喜上眉梢,反手收剑入袖,拱礼作谢,礼毕,伸出左手便去取金锞子,右手却陡地一翻,寒芒闪烁间,怀剑自下而上疾探那汉子胸腹。

那汉子却似早料到此招,双臂回环,掌心互扣,夹住怀剑。此时,二人距不过尺余,他更不余半分喘息之机,左膝上顶宋盈袖小腹。

宋盈袖应变甚速,右手弃剑回防,双掌架膝而拦,借对方膝顶之力倒飞而出,落地,退滑八尺。身法虽妙曼,但毕竟弃了剑,散了发,颇有些狼狈。

那汉子“嘿嘿”冷笑,随意挥舞着手中怀剑,和两个伙伴从三个方位缓缓迫近,三顶范阳斗笠在阳光下泛着光滑的竹彩,耀花了宋盈袖散发下的眼。

领头汉子道:“姑娘这么不配合,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另一瘦精汉子从正南向迫来:“大哥,这小娘们长得倒也标致,就是脾气烈了点,我看大哥取了宝物,这女人就留给我吧!”

那急性汉子道:“大哥、二哥,跟这臭婆娘啰唆什么?杀了再说。”

寒光一闪,挥刀冲出。

领头汉子欲拦不及。

至四尺,刀光疾挥直下。

宋盈袖不避,间不容发,忽提袖直挥,“噗”的一声,正中汉子面门。

那汉子仰天而倒,乌黑的血缓缓自面门流出。

这一下变故陡生,领头汉子和精瘦老二猛地一呆。

精瘦老二怪叫道:“郝老三!”疾奔过去,中途,双手后绞,两柄雪亮的钢刀翻腾而起,漾起片片光寒。

宋盈袖的双袖一展,舞动如风,二人在雪地之中缠斗。

领头汉子并不上前,只在一旁掠阵,他高声道:“老二,小心她的铁蒺藜。”

老二并不作答,双刀舞得更快,层层刀浪涌出,宋盈袖双袖卷动,几次突袭均被老二避过,接得十余招,袖圈越缩越小,已是险象环生。

宋盈袖武功不及精瘦老二,杀郝老三也只是攻了个出其不意。

又斗得几招,精瘦老二一声怪叫,左手刀卖了个破绽,右肘一挺顶在宋盈袖的腰部。

宋盈袖显是穴位被点,叫声未发,软软倒在雪地上。

精瘦老二钢刀斜挥划破她的衣袖,十余枚铁蒺藜自袖中滚出,却是那领头汉子适才追逐时所发射的暗器。

铁蒺藜头尖处沾着郝老三暗红的黑血,还未凝固。

精瘦老二刀尖在宋盈袖雪白的颈项上轻轻一掠,扭头问道:“老大,怎生处置?”

领头汉子道:“先搜那物件。”

精瘦老二刀刃又是在她脸上一蹭,暴起她无数的寒栗,他嘻嘻一笑:“你搜馬,我来搜人。”

领头汉子不作理会,走至马前,那马已近垂死,哀哀无力地看着同样倒地的主人。他抽出一柄软剑,手一抖,剑身笔直,一闪,已划破马鞍,鞍露处竟现出一只黄缎锦盒。

精瘦老二涎着脸蹲下身,宋盈袖又急又怒道:“你想干什么?”

精瘦老二嘻嘻道:“你说我要干什么?”随手点了她的哑穴,一路从手臂摸到颈脖,在脸庞上来回抚动,肌肤说不出的嫩白滑凝。她煞红了脸,苦于穴位被制,羞愤难当,泪珠夺眶而出。

精瘦老二甚是兴奋,手一探伸向宋盈袖前胸。

这时,他听到一个有气无力、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声音:“住……手……”

他缓缓转过头,看见七丈外破衫烂缕、脸色苍白,随时要倒在雪地中的狄逍。

狄逍喊道:“放了她……”声音怯怯的、软软的,仿佛差人三百吊钱。

他看着狄逍,神情说不出的古怪,转瞬,他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手中的刀颤抖得几乎都要掉了,他边笑边说:“就你?你算哪根葱?你还想英雄救美?”

正在准备打开锦盒的领头汉子也笑了起来。

但狄逍仍道:“放开她!”这次声音很沉,有种奇怪的镇定。

领头汉子悄声道:“别跟他废话。”

精瘦老二一点头,刀光一展,便向狄逍冲了过去。

精瘦老二用的是双手刀,双手刀重在一个势,即刀势。他对刀势的理解是猛,冲得猛,以猛夺势!

他冲过去,势若饿狼扑食。

他冲的时候,狄逍也在冲。

他冲得凶猛,狄逍却冲得跌跌撞撞。

两丈之间,狄逍突然一个踉跄,身势居然越过层层刀影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他的刀势击空,还闻到了一股直达胸肺的恶臭。

他好色,通常注重仪表,这种许多日子没有洗澡换衣、倒地就睡的乞丐味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所以当一柄利器划破他的衣服,在他的肚子上留下一道深痕的时候,他想到的不是死亡,而是——这个人好臭!这个人怎么这么臭?

领头汉子的黄缎锦盒还未打开,他听到了一声惨叫,然后他看见老二仰面而倒,肚里的肠子、胃、肺流了一地,狄逍则呆呆站在旁边,一头一脸的血污,乱发飘舞中他的嘴角有血沫,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老二的血。

领头汉子当时的感觉是,这一刀何其之狠!

他慢慢把锦盒放进包袱里,凝着眉,一寸寸移到背上,缓缓系紧,手从腹间一探,抽出一柄软剑。

剑轻轻出鞘,如蛇。

他一直在想,这个人是谁?

狄逍看着那柄软剑,道破他的来历:“青城山,玉虚!”

他的眉缩紧:“你是谁?”

狄逍无力地摇头,头低垂,微风吹动乱发:“一个快死的人,名号还有何用。”

玉虚轻轻笑着,眉凝得更深,他本是个道士,笑容里有股妖邪的味道。

笑未尽,人已自雪中拔起,凌空两丈余,长身立挺,软剑闪烁不定蛇样吞吐,斜刺而下。

——青城山“快剑十三式”之“飞鹰式”,不仅仙风道骨,更兼势狠招辣。这一剑无论身法、招式还是气势都已得青城剑法的真传,玉虚本就是青城派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狄逍头仿佛垂得更低,瘦削的肩膀几乎撑不住脑袋,稻草一样的乱发披散在破衣褴褛间,散发着一股死亡气息。

狄逍的状态仿若无知无觉。

但就在这种状态中,在玉虚凌空刺出这一剑的短暂间隔里,狄逍低垂的头颅间蓦地有寒光一闪。

这一闪仿佛来自地狱里的鬼火,有如电光般明灭。

一闪即灭。

他突然向前跨出一步。

这一步并不快,也不大。

但这一步跨出的时间和方位恰巧是玉虚身形将落未落、蛇剑颤抖欲刺未至之际。

这一步跨出的效果便如玉虚迎过来一般,借着这一步,狄逍几乎是“冲”进了玉虚的怀里。

软软的剑从狄逍的左脖侧险险刺过,在狄逍的背后空门处吐着蛇样的寒信。

这一瞬间玉虚首先闻到的是一股臭味。

极臭极臭,是那种臭得两年没洗过澡的乞丐味!

他没料到这个臭气熏天的乞丐竟然会用这般笨拙的办法破了这招气势如虹的“飞鹰式”,但这个笨办法却偏偏很管用。

他竟然就这样被扑倒了。

被扑倒的一瞬间,他的想法居然和精瘦老二的想法惊人相似。

狄逍的头冲抵到玉虚鼻下,恶臭之味避无可避,这一瞬间他甚至想吐,幸亏今晨他只喝了碗稀饭。如果有可能他几乎要扔掉软剑,腾出手捏住鼻子——这个人实在太臭了!

更可怕的是这个鬼一样的乞丐竟然嘴一张喷出一口血,浓浓的血仿佛也有股恶臭之味。

继而,一柄利刃重重压下来切开他的咽喉,血一下子冲出咽喉,激奋地抛散而出。

在生命离开躯壳的瞬间,他只来得及做一件事:将那柄欲垂未垂的软剑斜斜削过狄逍的大腿。

有血流淌,不知那血在鐵腥之中是否还夹杂一丝恶臭?

阳光直照下来,一阵风吹过,掠起一卷雪。

狄逍拖着受伤的左腿,踉踉跄跄冒着这片风雪向宋盈袖走来,宋盈袖张大嘴想叫喊,但哑穴被制,发不出半点呼声。

狄逍至近前,看着宋盈袖,目光虚弱无力,然后又游移到远方,半晌,他用力收束住眼神再次回视宋盈袖。

他咬紧了牙,仿佛用尽最后一分气力,用那柄从未一刻离身的梦月刀刀柄重重撞击在宋盈袖的丹田之间。

然后身体随着撞击之势缓缓倒在了宋盈袖的侧畔。

宋盈袖只觉丹田一暖,一股热流循穴而上,直冲腰间软麻穴,但力道显是不足,无法一时冲开受制穴位。

随后,她闻到一股味,一股她这一生都不想、也不愿闻到的臭味,她竟然被这股臭味熏晕了过去。

这种味道确实奇臭无比,世人皆不可闻之!

但世上确有此臭!

人间幸有此臭!

过午光景,光照开始衰弱。

寒风吹处,积雪如卷帘,刮得生痛。三匹无主的黑马在雪地间驻足,任风吹毛动,却不知何去何从。

宋盈袖手指动弹了一下,再弹。她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一张短须蓬乱的脸,闻到的是宁愿转世投胎都不愿再闻的臭味。她慌忙爬起身子,上前踢了这个臭乞丐一脚,但膝盖一麻旋即扑倒。她暂时不能动,只有把脸孔埋在雪地里,不让那股臭冲进鼻息,虽然天很冷,风如刀,但她宁愿这样。

她不动,一点一滴积蓄力量,过了一炷香光景,当她感觉到身体各关节部位开始有血液流动时,才缓缓站起,呼吸吞吐,调匀内息。

她站在那里,想着这件事的前前后后。

后来,她从玉虚身上抄回那黄缎锦盒,又朝精瘦老二的尸身啐了几口,骑上一匹无主黑马转身而去。白雪间,散落着几具尸体,寒风冽冽,几只兀鹰在空中盘旋,准备择肉而食。

倾尔,她折回来,下马,闭眼屏气用手去试那乞丐的鼻息,感觉到了些微呼吸,面现惊喜,再次屏息,把脏乞丐扶上马背,自己牵过另一匹马,一前一后向洛阳行去。

背后,一只饿惊了的兀鹰俯冲下来,尖利的鷹钩洞开某具尸身,肠胃流了一地,雪色殷红。

3.如意客栈

午后末时,风如刀,洛阳城。

厚厚的冰雪覆盖着这座六朝古都,冷傲如铁。宋盈袖骑马入城。

宋盈袖再次回到如意客栈。两个伙计迎出来,把狄逍扶进大堂。满城的寒意被如意客栈重重的布帘格在门外,生意清冷的大堂里升起了数堆炭火,两、三桌散客坐在桌前喝茶御寒,掌柜趴在柜台上睡得死沉,口水滴成一条丝线,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宋盈袖的出现让这些闲聊的客人眼前一亮,但旋即被伙计抬进的病汉熏得掩鼻。他们一边狠狠掩着鼻,却又一边偷偷瞄着宋盈袖。他们几曾见过宋盈袖这样的江南美女,又何曾在客栈中闻过这种几个月没洗澡的病汉的体臭味。老掌柜被臭味熏醒,挂着长长的口水线,睁着昏沉的眼呆呆看着宋盈袖婀娜的身姿消失在客栈后院。

这一觉好沉,感觉像是睡过了数个世代,睡过了几度梦回。

狄逍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刺眼的厉芒,那时节是一连数天的晴天,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开始消融,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

狄逍已有几个月没有躺在一个舒适的床上睡觉了,他几乎已是病入膏肓,旧伤新痛夹在一起,折磨着他的肉体和神经。随后他闻到了身上皂角的清香,这种久违的香味令他眩晕,他不禁掀开被角,竟发现自己全身都换上了崭新的裹衣。心里一惊,右手一摸,刀还在,锋已温热了。

他借着光照缓缓举起梦月刀,狭长的刀身清亮如水,刀锋薄而锐利,刀槽冰冷下凹,冷酷如昨。细看,刀身一记淡淡指印烟般飘留,宛如泪痕。

狄逍缓缓放下刀,轻轻摆动着头,慢慢思索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记得那锦裘吹箫、风华正茂的女子,记得青城山的玉虚,记起寒风吹雪……可就是记不清是如何躺在这床上的。他想得头痛欲裂,伤痛渐次袭来,竟又在这痛楚中依稀睡去。

狄逍再次惊醒源自客房外的数声惨呼,他蓦地醒来,一身冷汗,窗外斜阳夕照,白雪如银,已是下午时光。

他缓缓起身,梦游般下床,见枕边置一白袍厚衣,遂穿衣出房,过游廊,步入厅堂。

堂内情景既惊且怖,说不出的诡异!

大厅里七张八仙酒桌倒了三张,未燃尽的木柴挑得星灰四散,三个玄衣劲装汉子倒在大厅的血泊中,他们的手脚均被利刃截断,哀叫声四起。

四张酒桌上分别坐了十余人——

东角是个灰袍道士,专心喝着茶,浓茶白雾飘散,面目不清。他的太阳穴微微鼓起,显是内家功力颇为深厚,其右手持柄拂尘,尘须轻轻转动。

南边坐个老头,在炭灰飞扬的厅中吃着一碗阳春面,吸着鼻子,一副很冷的模样。他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衣,灰白的棉絮轻轻涨出,一双小眼在吃面的间隙里四处乱瞟。握筷的右手青筋隐现,自是精通大力鹰爪功之类的外门武功。

靠西是一锦衣公子,瘦长的瓜子脸有些苍白,一柄三寸七分长的小刀在洁白如玉的掌指间轻轻转动。他低头修饰着指甲,举止文雅,有股说不出的雍容气质,却摸不清是何路数。

北角偏僻处另有一桌,坐着五个人,白袍宽袖,着一色打扮,显是同一帮派门人。这厅堂内只此一桌有酒有菜,他们吃喝均是默不出声,杯碟竟无任何碰撞,情形甚为诡异。

东头桌上坐着两个青年男女。那男子着青袍,袍袖甚长,其年岁已过而立,英俊的脸上满是倦容,显是从很远的地方昼夜赶来。那女子霍然便是宋盈袖,她依旧长袖锦裘,脸庞更增娇艳,堂内腥风血雨,她却一副笑吟吟模样,一管竹笛置于桌上。

堂内之人形态各异,互不干扰,掌柜和伙计早已吓得不知去向。厅堂的桌椅间,散落着残肢断腿,鲜血流洒在地上触目惊心。他们的哀号声渐弱,显是气力衰竭,却不知是何人出手所为?

狄逍径直踱到宋盈袖桌前,揖一躬,轻声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宋盈袖不语,一双妙目轻轻扫过。此时的狄逍已是容颜一新,乱发早已梳了顺髻,颚下短髭刮得铁青,一袭白袍新衣,虽是重伤在身脸色苍白,说不上丰神俊朗,但江南子弟固有的儒雅风范却也不减。宋盈袖轻轻一笑,颔首示意狄逍坐下。

狄逍缓缓移至空处落座,向那青袍男子点头致意,青袍男子面无表情,只轻轻“哼”一声,算作应答。

厅堂内情景依旧,桌前人等各行其是仿佛互不相干,格局虽未因狄逍的到来而有所改变,但其间暗潮涌动,态势却是一触即发。转动的拂尘、吸鼻而食的阳春面、小却锐利的短刀、吟吟笑脸和无表情的面容都会在转瞬间化为致命的武器。

时光一点点过去,拂尘转动未停,阳春面一根一根,像是永远也吃不完,指甲的修理慢得让人心悸,地上的死者早已停止了哀号,血在寒雪天里逐渐凝结。

突然,“砰”一声响,店门撞开,一团黑物随风掠雪破门而入。

至厅中黑物嘶声跃起。

——是一匹黑鬃骏马!

那马黑得不见一分杂色,鬃毛浓长,寒风中抖动。

马上一人也是黑衣黑巾黑靴,就连脸面都是黑黝黝,再加上厚厚的虬须,着一件油亮的披风,端的是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一般!

这人一条黑鞭在手,打马而行,在不大的厅堂间巡回,竟毫不局促。他双目一扫,闪电般在各人脸上掠过。

黑衣人忽地一提缰绳,黑马前蹄耸立,兀地一声嘶鸣,宛如平地打了个惊雷。

于是几乎屋内每个人都仿佛因这一声马嘶发生了改变:道士的拂尘突然停顿。老头吃面的筷子跌落桌上,面汤溅出碗外。锦衣公子的小刀划破指皮,似有血珠溢出。宋盈袖的吟吟笑脸也突的肃然不语。

只二人未变。

狄逍脸色苍白如纸,病态十分,低头未变。青袍汉子满脸倦容,神情呆木未变。故狄逍未变,同桌的青袍汉子亦未变。

黑衣人翻身下马,却是个矮子,高仅三尺,身材甚胖,远看似个黑球,他一走动便似个球在滚动。

——这人马上马下之间给人的观感天差地远。

黑衣人打了个呼哨,那马径自翻身踢门而出。

“啪”的一声,黑衣人竟看也不看反手一鞭将门关合,脚下一刻不停,眨眼间“滚”到老叟面前,坐上椅子,却只露个头在桌沿。他“嘿嘿”笑着,声音干涩,便似被人扼住咽喉一般说不出的难受。他道:“于老头,你千里迢迢从鄂西赶来,吃这一碗阳春面,却不知味道如何?”

那被称作“于老头”的老叟嘴皮微微动了数下,却欲言又止,他缓缓放下碗筷,一双眼怯怯地望着黑衣矮子,一副甚是害怕的模样。

黑衣人又“咯咯”笑了起来,宛如地狱的鸡鸣,他拿出鞭子,用鞭梢指着“于老头”,兀自笑个不停。

笑未尽,圆球似的身躯一动,已跃坐于桌上,左腿一翻,侧踢老叟。

这于老头早有所备,左手如钩直抓脚腕,右手成爪侧攻面门,他精通北派鹰爪功,双爪如钩,劲风四溢。

黑衣矮人身腿俱短,于老头手臂甚长,后发而先至。

却不知怎么,黑衣人竟不避,左足侧踢未尽,右臂一动,黑鞭已闪电般挥出,“啪”的一声,打在于老头的脸上,于老头大叫一声,身形倒飞出去,一口血喷出。

黑衣人旋身而起,立于桌上,俯视众人,左手执鞭一一点出:“三清观青松道长,飞刀门叶京生叶公子,还有‘铁指飞袖史进史先生,再加上这漠北鹰爪门的于老头,噢,还有飞天阁的蓝阁主。嘿嘿,江湖上的消息传得真快,想着要宋姑娘身上这玩意的人倒是不少。”

他们显是颇为忌惮这黑衣矮子,各人均不作声,表情各异。青松喝尽杯中茶,不语,手中拂尘仍在轻轻转动。叶京生小刀轻摆,看刀的目光竟有些痴了。那于姓老叟倒地后一动不动,短暂间隔着呻吟声。北角僻处五名飞天阁的白袍汉子低头饮茶,神情木然。只史进和宋盈袖在笑,史进是冷笑,笑意如刀,宋盈袖是真笑,笑语吟吟。

与众人相异者却是狄逍,他听到那黑衣矮汉报出史进之名后脸色愈发惨白,垂着首,目光斜看过去,有血浸出唇角,被紧紧咬住,手握梦月刀仿佛天动山摇。

宋盈袖笑吟吟望着史进道:“师兄,看来江湖人言如风,师妹离岛不足月余,现身洛阳仅仅数日,便已江湖皆知。”

史进冷哼一声,并不作答。

黑衣漢子道:“宋姑娘原来是史大侠的师妹,失敬失敬!”

宋盈袖笑道:“好说,好说。”又道,“恕小女子孤陋寡闻,却不知这位大哥如何称呼?”

黑衣汉子目光闪动:“嘿嘿,洒家姓方。”

宋盈袖道:“原来是方大哥!”

黑衣汉子咧嘴一笑道:“不客气,不客气!”手一伸道,“拿来吧!”

宋盈袖讶然道:“什么?”

黑衣汉子又一声干笑,见坡下驴道:“你既认洒家为大哥,那就把东西交给洒家吧!”

宋盈袖道:“何物?”

黑衣汉子道:“‘河洛三雄千方百计谋得的物事呀!他们三人全都死于宋姑娘剑下,那物件自然落在姑娘手上了。”

宋盈袖皓腕一翻,从侧身的背囊中取出一只锦盒,随手丢在桌上,看了一眼黑衣汉子,轻声道:“方大哥说的莫不是这东西?”

这锦盒一露,宋盈袖顿时感觉有几束光亮闪动。

——这当然不是烛火之光,而是眼睛的光,几股贪婪的目光!

黑衣汉子却不忙打开锦盒,双目闪电般往四下里巡视了一遍,“嘿嘿”冷笑,黑黝黝的皮鞭在手中盘旋舞动,“嗖嗖”作响,他缓缓道:“看来各位想的就是这锦盒中的物事吧?”黑衣汉子又矮又胖,但目光一扫,凛凛有威,众人都不作声,就连于老头也止住哀号,一时间厅堂中静得可听见针尖落地声。

正在此时,“砰”地一响,店门大开,一金衣人在风雪中快步而来,步入厅堂,略一环视,金衣人朗声:“轩主法驾到。”

黑衣汉子肃容一整,向门外拱手见礼,口中道:“恭迎轩主法驾!”

金衣人手一挥,立即蹿进数名金衣人将堂前残骸一一清理干净,一条红毯从门口铺到堂前。

突然令人眼前一亮,从门口又走进四名清秀少女,她们身着纯白衣裙,寒雪天里,却不嫌冷。她们手挽花篮沿毯撒着花瓣,款款而入。

这些四散飘落的花瓣品相清新,却是风干的白莲花,花瓣飞舞暗香浮动,一时不知是白莲花香还是少女的体香。

顷尔,一穿白裘、黑纱拢面的女子,自门外沿红毯缓缓行入。这女子双手后拢,目光凌厉,有种无可比拟的倨傲之气。

她环目而视,最后停在那姓方的黑衣汉子身上,徐徐道:“方值使,事情办得如何?”语音清柔明丽,身形风姿绰约,却是个妙龄女子。

黑衣汉子躬声道:“属下已寻到那物事,只是——”

“只是什么?”那拢面女子目光凌厉如电,直视过去。

黑衣汉子虽未抬头,却似遭电击一般,竟打了个哆嗦,他缓声道:“只是这里来了许多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他们好像不太答应!”

“噢——”拢面女子尾音长长缓缓地拖着,在电芒般的扫视中,如锯齿割骨,如犁耙过脑,“就是他们吗?”语气中明显的鄙夷不屑,“那就送他们一程,省得麻烦!”她说话的神态轻描淡写,浑没把厅堂里的一众人等放在眼里。

此话一出,原本就无人话语的厅堂内,愈发变得寂静。

半晌,却见那手执拂尘的道人离桌行出,缓缓走至这女子面前,行了个道礼,道:“贫道三清观青松,敢问尊驾可是丹凤轩的淳于轩主?”

那女子一笑,轻声道:“三清观出来的臭道士倒还有些见识,我就是淳于丹凤。”

青松拂尘一收再行道礼:“贫道在此非为觊觎宝物,实为追缉三清观之敌而来,今日在此实属巧遇。”

淳于丹凤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与此事无关,只是因事碰巧而已。”

青松稽首道:“贫道正是此意。”

淳于丹凤缓缓行了两步,侧首望向青松,黑纱之内看不清表情,但眼厉似针,一字一字慢慢地道:“照此理由放你走亦无不可,但你聪反被聪明误,可惜啊……”

青松色变,忙问:“淳于轩主,可惜什么?”

淳于丹凤又是一声轻笑,既有一丝鄙夷,又有一丝怜悯,更有一丝玩弄意味:“可惜你自作聪明,擅自报出本座名讳,你原本是套交情,却不知犯了我丹凤轩的轩规。”

青松道:“轩……轩规?”

淳于丹凤侧身道:“方值使,宣规。”

黑衣矮汉躬身行礼,恭声道:“是,轩主。”一挺身,朗声道,“丹凤现身,鸡犬不留。泄露本轩行藏者,杀!”

淳于丹凤转向青松,依旧轻声道:“青松道长,轩规如此,请道长海涵。”

青松又向黑衣汉子低声道:“鄙观木琛长老乃当朝国师,不看僧面看佛面,此事还烦请方值使通融。”

黑衣汉子嘿嘿一笑,冷然道:“鄙轩轩规如此,别说是道长,便是这大堂之内一干人等,也无一幸免。”

此言一出,除北角飞天阁五人看不清面目外,堂内众人神色俱是一变。青松更是面如死灰,黑衣矮汉的身手已是如此,淳于丹凤的武功只怕更是了得。他面向淳于丹凤又稽个道礼,缓缓转去,返身回行。

淳于丹凤孤傲而立,冷冷看着青松,拢巾之上的那双眼冰冷无情,仿佛看一个死人一般。

背行中途,忽有匹练般剑光一闪。

青松的长剑已自前向后荡刺,剑尖疾点淳于丹凤面门。

4.围杀

这一剑荡刺于青萍之末。其剑原隐于道袍之中,事先绝无半分征兆,突然出手如电闪,似雷鸣。这一剑后袭无论方位、力道还是速度,以及身法之逸飘,均已得三清观道家剑法之精髓。这一剑有个名堂,叫作“回风拂柳”,本是三清剑法中的一记后袭招数,用在此时此境堪称天衣无缝。

这森然剑气如许之厉,淳于丹凤的拢面纱巾竟为拂动,几乎露出粉妆玉砌的下颌。

淳于丹凤手一动,在电光石火间已抻住剑尖。

抻剑的是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轻轻翘起,如兰花、如莲荷,于剑光疾颤间,在自身孤傲气质掩映下,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之美。

二人之间有一柄斜径上刺的利剑被柔指抻住,却又暂静不动。

淳于丹凤不放手,青松亦不愿抑或是不能棄剑,他长剑后刺颈背曲弯,原本清瘦的一张脸此刻已涨成褚紫色,说不出的诡异。

“砰”一声,有数点寒光乍起,如夏夜飞星,如爆竹迸裂,那一柄百炼成钢的利剑已断成七八截,飞星逐月般击出,尽数打入青松后背。

这力道如许之猛,青松的身躯飞跌而出,重重扑倒在宋盈袖桌前,一口鲜血疾喷而出。史进疾抬宽袖,挡住血点,他缓缓放下猩红点点的袖幅,露出一张沉眉深锁的脸。

淳于丹凤更不再看一眼,冷冷道:“东西呢?”

黑衣矮汉走至史进桌前,恭声道:“轩主请看。”

淳于丹凤款款而来,袍裙曳地,纤腰如荷风摆柳,说不出的风姿绰约,黑巾之上的妙目缓缓向锦盒看去。其时,按此情景而论,众人生死已仿佛在淳于掌握之中,危险随时迸发,但淳于之美委实惊心动魄,不仅年轻公子叶京生看得目瞪口呆,便是史进、狄逍,甚至连宋盈袖也多看了几眼。

淳于丹凤道:“打开。”

黑衣矮汉开盒,却不觉一愣,锦盒之内,空空如也。

淳于丹凤目光如刀直视过去。

黑衣矮汉喉咙里“嘿嘿”干笑数声,向宋盈袖道:“我说妹子,你怎么好戏耍老哥?”

宋盈袖不解道:“方大哥此言差矣!小妹与方大哥本是初识,往无怨近无仇,谈什么戏耍?”她语言真诚,语气甚是无辜。

黑衣矮汉又是几声干笑:“难不成这锦盒之中的宝贝自己长了翅膀飞走了?”

宋盈袖轻轻一笑道:“你说的是盒子里的万年人形参吗?你不问我还真忘了。”她一仰下颌,“在他身上呢!”

黑衣矮汉迎声看去,那人脸色苍白,头发虽梳理得整齐,但额前有几根残发散下,沧桑而凄凉。

黑衣矮汉向狄逍拱手见礼道:“敢问这位是……”

狄逍双目并不看黑衣矮汉,却不知望向何处,沉默顷刻,他淡淡道:“将死之人,何谈名讳。”

黑衣矮汉哈哈一笑:“阁下若是交出盒中之物,生死之判鄙轩自会另当别论。”

狄逍目无表情,依旧淡淡地道:“如此,岂非破了贵轩轩规?”

黑衣矮汉道:“轩规之说还须听从淳于轩主示下。”

淳于丹凤立于一旁,不置可否。

狄逍冷然一笑道:“如此说来,贵轩之轩规如同放屁,说改便改?”

此言一出,淳于丹凤目光利箭般射来,道:“你是何人?”

狄逍目光四周一巡,看了史进一眼,缓缓道:“在下姓狄,单名一个逍字。”

此言一出,史进一震,不禁望了他一眼,仰首一饮杯中茶,那茶已凉,几乎呛了喉,愁眉顿时又紧。

只听淳于丹凤道:“狄逍,你好大的胆子,敢辱毁本座。”

黑衣矮汉却在一边双手一拱说道:“原来是狄帮主。听说狄帮主被青龙会追杀,惶惶如丧家之犬,飞鹰帮三百帮众无一幸免,身为帮主却无力保护下属,你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又有何资格评议本轩轩规?”

狄逍黯然一叹道:“方兄所言极是,飞鹰帮上下三百余口,确为狄某所累,我也确实无脸面存活世上!”

黑衣矮汉手一翻,寒光闪动,拿出一柄匕首,“叮”一声掷于桌上,咧嘴一笑道:“好啊!既是如此,你交出盒中之物,自刎便是了。”

狄逍又一叹道:“我命又何惜?只可恨身负重伤,报仇无门,死不瞑目。”

黑衣矮汉又道:“那更好办了,你只需交出那万年人形参,咱们淳于轩主便会留你性命,并用轩中圣药为你疗伤,助你报仇,你看如何?”

狄逍惨然一笑,道:“如此甚好,只是……”目光一瞥,却见宋盈袖目光闪动,似有所示,他的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道,“只是这劳什子的破人参,已在昨晚熬成汤喝进了肚子里,这、这可如何是好?”

“什么?你竟……”黑衣矮汉大惊失色,手一抖鞭子几乎落地,不禁望向淳于丹凤,他原本甚黑,如此一急,脸色涨得暗红,一双小眼滴溜溜四转,更显乌黑黝亮。

淳于丹凤目光一闪,如光火、如闪电,左手一抬,百十根雪白丝线鬼魅般一放一收,那些近乎透明的丝线顿时缠住黑衣矮汉的咽喉,他的身躯立即被拉至近前,他双目惊恐,双手拼命扼住咽喉,却发不出声,淳于丹凤秀目刀锋般刮过方的面颊,仿佛要看清他的内心,半晌收回目光,“嘶”一声丝线入袖。

她转身,双手后拢,背对黑衣矮汉,冷冷道:“老方,你办事不力,明年你的妻儿就别团聚了!”

惊魂未定的黑衣矮汉顿时腿软,急跪于地,磕头不止,颤声道:“轩主恕罪,轩主恕罪……”

淳于丹凤冷笑道:“这万年人形参乃世间至宝,关系本轩兴衰,事已至此,本座如何能恕你之罪?”

黑衣矮汉磕头不止,蓦地,一抬头,那双小眼滴溜溜又一转,道:“轩主,此事当有挽救之机……”

淳于丹凤妙目一闪,一点额,示意说下去。

黑衣矮汉一指狄逍道:“此人既吃了人参,我们便掳他回去,放出他的血,未必不能复得那万年参的功效。”

淳于丹凤不置可否,黑衣矮汉又道:“轩主若是觉得功效不足,可把这厮圈养起来,平日里喂当归、枸杞、蛇胆、雪莲花等滋养之物,定时取放药血,可谓常用常新,岂不更胜那万年呆物?”

他见淳于默不作声,顿了顿,躬身道:“轩主若觉此法可行,属下定当竭力办理,不令轩主失望。”

淳于丹凤缓缓道:“事已至此,本座且放你一马,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黑衣矮汉磕头如捣蒜:“多谢轩主,多谢轩主……”

磕毕,他缓缓站起,来到狄逍桌前,拱手苦笑道:“狄帮主,适才情形你已看到,在下得罪了。”

狄逍微微一笑,不语,斟杯茶,缓饮。

黑衣矮汉手臂一晃,左手鬼魅般抓向狄逍咽喉,这一招快速、锋锐而不失凝重——狄逍虽受重伤,但毕竟是一帮之主,黑衣矮汉不敢轻视。

狄逍举杯,饮茶,仿若不觉。

忽有寒光闪动,宋盈袖怀剑出手,疾刺黑衣矮汉的面门,黑衣矮汉早有所防,左腕陡翻,掌缘急切宋盈袖握剑的脉门。

忽闻衣袂声响,眼前青光一漾,一只宽袖腾面而起。

黑衣矮汉怪叫道:“流云飞袖……”

仓皇间,右掌疾拍而出,击向袖中,“噗”的一声闷响,黑衣矮汉连退两步,掌心出奇的痛,一股逆血直冲入心田,他定住元神,心潮子午,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手落腰侧,缓缓抽出软鞭。

入栈之初,他过于小觑了史进,这一招硬碰,方知道史进的手段。

狄逍饮茶入喉,轻声道:“好一招‘寸劲铁指!”

史进缓缓倒杯茶,悠悠入口,看了狄逍一眼,道:“在下史进。”

狄逍微微一笑,举杯道:“狄逍。”

史进道:“想不到你还活着。”

狄逍笑容依旧:“托阁下的福,死不了。”

史进道:“看这样子,你终究是命不久矣。”

狄逍缩紧目光,一字一顿地道:“若是如此,我做鬼也要在黄泉路上等你!”

史进不语,半晌道:“难道阁下今天想做个屈死鬼不成?”

狄逍眉縮依旧:“如何……”

史进微笑道:“阁下聪明人,何必要史某多说。”

二人对话之间,宋盈袖一直瞪大了眼在旁侧坐听,此时方忍不住接口道:“你们……你们原来相识?”

史进道:“这位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飞鹰帮狄帮主。”

狄逍不语,饮尽杯中茶。

宋盈袖睨了狄逍一眼,道:“噢,原来你便是‘铁血神鹰狄帮主。”随即双手抱拳,“小女子宋盈袖,多谢狄大侠救命之恩。”

狄逍回礼,缓缓道:“宋姑娘不必多礼,在下之命也是姑娘所救,相谢之词今后休要再提。”

便在此时,“滋”一声,黑衣矮汉的蛇皮软鞭抖得笔直,疾“刺”史进面门。

史进侧步滑开,“砰”的一声,木椅椅背应声击断。

木屑纷飞之际,史进蓝袖一荡,如水波一般缓缓攻出。

黑衣矮汉已吃过一次亏,不敢硬接,双膝反屈,仰首向天,已滑入长袖之底,右手蛇鞭抛出,疾卷史进双足。

黑衣矮汉在袖底,史进无从看其招法,只得听风辨物,双足立时腾空跃起丈余,险险避过皮鞭。

此时,史进上而黑衣矮汉下,史进不再给对方留喘息之机,长袖不回,借势直扑而下,长袖中部微微凸出,又是一记寸劲铁指!

黑衣矮汉长鞭在外,鞭长莫及。

他立时弃鞭,仰首后翻,双足借势仰踢,以足底迎这一记凌空击下的寸劲铁指。

忽见白影一闪,一带,黑衣矮汉的身躯向后拖出,堪堪避过这迅若奔雷的一指。

黑衣矮汉起身而望,知是淳于丹凤救了自己,但目中仍有疑惑。

淳于丹凤却不看他,眼望史进,冷冷道:“江湖之大,其形渺渺。武林之博,招法各异。阁下的‘寸劲铁指循穴而入,中者筋脉寸断。想不到洛阳一家小小客栈里竟也卧虎藏龙,强中更有强中手!”

史进缓缓收势,直视淳于丹凤,冷冷道:“在下雕虫小技,又如何能与淳于轩主相比,却不知贵教怎样处置我等。”

淳于丹凤黑巾里轻轻一笑,轻蔑之意溢于言表,她道:“怎么,难道史先生还想生离此地吗?”

史进道:“在下的武功与淳于轩主相较自是差得远了,但若我等联手抵抗,只怕未必不能一搏!”这句话软中带硬,相抗之心表露无疑。

淳于丹凤轻轻“哦”了一声,缓缓伸出青葱般的手指一路点指,轻笑道:“就凭你们几个。”

史进一笑道:“淳于轩主武功了得,但究是一介女流,寻个婆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道,怎么却在外面打打杀杀?”

话音未落,淳于丹凤左手一挥,丝线陡然击出,这一击事先绝无半分征兆。

史进袍袖一挥,疾迎而上。

自与淳于丹凤对话起,史进一方面想激怒她,引她出手,以寻破敌之道。另一方面却又无时不刻全神戒备,防止淳于突起发难。这一刹,淳于手一抬,不论其用何招式,攻向何方,史进袍袖都会攻出。

史进猜得不错,淳于先攻之人正是自己。

丝线立即缠住袍袖。

陡地寒光一闪,一柄飞刀疾刺淳于丹凤面门。

淳于丹凤脸上黑巾一侧,飞刀临面一瞬,双目闪电般与飞刀直视。

飞刀竟在离双眸寸许处凝住,不动。

——不动的意思是不入、不落。

一瞬,弧光闪漾。

一柄弯刀闪电般切向淳于丹凤中庭。

这傲世无匹的弧形刀光!

飞刀出手之人是飞刀门叶京生。

弧光刀闪正是梦月刀出。

史进、叶京生、狄逍三人出手前未经布局,分别出手一击却错落有致,仿若事先谋划过一般。

淳于丹凤内功可谓登峰造极——此役后,狄逍和史进曾各自思量,却估摸不透淳于丹凤究竟是何方神圣,单以年龄论,她绝无道理有此深厚内功,而放眼江湖也更无一女子有此造诣——梦月刀一入中庭,淳于丹凤功力挥发,“噗”的一声飞刀反激,倒飞而出,直插进叶京生右臂。

叶京生大叫一声,撞翻桌椅。

淳于丹凤功力突然激增,目的是迫住梦月刀,但她迫不住。她低估了梦月刀的威力,更低估了狄逍。

梦月刀从左臂至胸口处劈落,淳于丹凤身形因刀伤疾旋而出。

狄逍左腿半跪,喉头一甜,鲜血狂喷。

淳于丹凤一个旋转稳住身躯,从左臂至胸口处嫣红一片。因淳于丹凤功法所迫,梦月刀造成的伤势有限,不及正常状态下的三成。

便在此时,忽见影物闪动,四条人影已蹿至半空,四人各占一角,一网状之物凌空向淳于丹凤头顶罩下。

那网状之物色彩斑斓,空中一展,如梦似幻。

四人半空一起逸出,白袍飘飘,正是飞天阁的“天罗地网劫”。

淳于丹凤抬头仰望,目为之眩,神为之夺,危急之际,右掌上击,欲凭绝顶功法击溃“天罗地网劫”。

殊不知“天罗地网”乃是网。

——是网即有网眼,淳于丹凤功力无俦,但对飞天阁的“天罗地网”却无能为力。

淳于丹凤神功击出,却未能击断丝网,此网乃天蚕丝所织,坚韧至极,非强力可破。功力从网洞间泻出,直击屋顶,“扑啦啦”砖瓦飞散,露出一个尺余见方的屋洞,夕阳从屋洞中无力泻下,孤晖一束。

“天罗地网劫”是飞天阁的成名阵法,阁中徒众,四人自小便一组悉心演练,飞天阁的轻功更是江湖独步,其配合之妙实已达到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地步。

四人一落地,网即近身,淳于丹凤处变不乱,左手中指与大拇指互搭,另三指前伸,陡一声清叱,先天罡气周身流转。说也怪,那“天罗地网”竟虚罩在她临身半尺处,缚她不住。

淳于丹凤疾向旁侧跨出两步,执网四人虽收得住网却束不住无形罡气,立即被斜带而出,又向前跨数步,四人队形更乱,竟撞翻了桌椅。四人虽有些狼狈,但心灵感通,互为辅助,再加之四人轻功身法飞逸,竟也勉强挺得住。一时之间,淳于不能立即挣破“天罗地网劫”,但飞天阁四人对她也无可奈何。

狄逍、史进等人面露忧色,均知如此僵持下去,以淳于之绝顶功法,脱困是迟早之事。二人互使眼色,史进袍袖如长鲸吸水般远远展开,直击淳于面门。狄逍刀尖上扬,疾点淳于的丹田,丹田乃百气之源,只有断了气源方可破得了淳于的无形罡气。

但听“扑通”两声,二人被罡气震回,狄逍又是一口血自嘴角溢出,史进虽未见伤但情形也好不到哪去。

淳于丹凤摆动幅度加剧,变左右前后为上下跳跃,只不过因罡气运用所致,其跳躍之势甚为僵硬,有如跳尸。四人被带得东倒西歪,大有顷刻间脱网而出之势。

危急之际,宋盈袖脑中灵光一闪,叫道:“用火攻!”旋即手一晃,变戏法般取出一只火折子,迎风一闪,点亮,抛向淳于丹凤,过网洞至尺余,却立即被罡气弹出,那一弹正过网线,网线刹间被火燎着,那天蚕丝虽至韧,但遇火即燃。

众人一呆,“天罗地网”若破,众人无一幸免。

便在此时,忽见顶上飞烟一闪,一条人影鬼魅般逸出,一荡,蹿上厅堂横梁,左腿一勾梁,头下脚上,双手捧一酒坛,坛口朝下,一坛烈酒从淳于丹凤头顶泼落。淳于丹凤虽有先天罡气护体,但酒乃流质,顺罡气下流,梁上人手一晃,一支点燃的火折子抛将而下,瞬间点着。

这火光一起立时引出淳于丹凤体内三昧真火。

——三昧真火系体内原火,人之神魄,此火一旦引出,承载三昧真火的原体必遭反噬。

那真是极其诡异的一刻。

淳于丹凤一声凄厉的尖叫,浑身顿时成了一个四处滚动的火球,众人被这一幕惊住,远远站着不敢近身,隐有焦煳之味。

忽见水光一荡,一盆水浇向淳于丹凤,史进叫:“不可!”但覆水难收,为时已晚。

淳于丹凤放声凄啸,劲力挥发而出,四名飞天阁弟子被带得飞了出去,二人被罡气牵引撞向墙壁,另二人则扑向众人,声势甚是惊人。淳于丹凤内功已是登峰造极之境,内劲牵引之下其气势之盛,无人敢撄其锋。

其中一人裹挟淳于丹凤的无形罡气直扑向宋盈袖,此时宋盈袖正手执木盆呆呆发怔,原来是宋盈袖见此情景于心不忍,故在后厨端了一盆水,救了淳于丹凤。眼见人已扑至,无从躲避,狄逍离得最近,纵身一跃,推开宋盈袖,硬接了飞天阁弟子一撞,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淳于丹凤连声凄叫,身间火势顿灭,但见她身形一展,从屋顶破洞中蹿出,瞬间没影。

众人追出客栈,四下搜寻,淳于丹凤踪迹全无。

少顷,忽听远处传来凄声厉语:“狄逍、史进还有飞天阁的狗贼……尔等听着,本座定会一雪今日之辱……”

其时,雪封千里,砾阳如金,那声音越尖越细,终不可闻,料是去得远了。

众人回到客栈,却已不见黑衣矮汉的身影,只余几个丹凤轩婢女的尸体,想是黑衣矮汉将之灭口而逃。众人死里逃生,均觉欣慰。

适才破淳于丹凤无形罡气之人乃一年轻文士,他向众人淡淡道:“在下飞天阁蓝宝儿。”

“在下飞刀门叶京生。”叶京生拱手见礼,自报家门,他右臂受伤,但也并无大碍。

宋盈袖清声道:“小女子宋盈袖,这位是我师兄史进。”

史进冷冷“嗯”了一声,并不作答。

宋盈袖看了狄逍一眼接着道:“这位是飞鹰帮狄逍狄帮主。”

狄逍并不看众人,他目光散乱,发丝披拂,面色苍白如纸,突然“咕咚”一声从椅上栽倒,就此人事不省。

四人围住狄逍均不作声。

蓝宝儿和叶京生互换了一眼,蓝宝儿道:“宋姑娘,在下……”

宋盈袖截住话头道:“蓝阁主、叶门主,你们不必多说,刚才各位还同仇敌忾共御强敌,这会儿便要发难吗?”此话说得突兀,但众人却面面相觑,无法言答。宋盈袖又接着道,“那什么破人参已在狄帮主的肚子里了,反正狄帮主已是病入膏肓,二位若要,尽管来开膛破肚取出便是了。”

二人不语,半晌,各自作别。

蓝宝儿、叶京生等人对这“万年人形参”也仅是慕名,并非有何急用,眼见狄逍已是如此,难不成破膛取参?抑或如黑衣矮汉所言将狄逍圈养按时取血?

这样的事蓝宝儿做不出来,叶京生也做不出来,所以他们只好离开。他们走时,天色将晚,停了一天的雪又飞撒了起来。

目送二人离去的宋盈袖一转身,看见一张青色的脸和一双杀机四伏的眼,宋盈袖道:“师兄……”

史进一挥手止住,道:“师妹不必多言,我与此人的仇怨难解难分,他武功强盛于我,今日我若不除之,他日必成大患。”言罢,手一翻从袖内抽出一柄匕首,走近狄逍,便欲扎下。

宋盈袖冲将上前,拦住史进,急道:“师兄,此人曾于我有救命之恩,你看他伤势已恶溃,随时都有性命之虞,在世间的时日无多,不如……”

史进目光一沉,道:“不如怎样?你是为他说情吗?”

宋盈袖急道:“师兄……”

史进道:“师妹不必多言,今天我非杀他不可!”

宋盈袖抽出怀剑,剑尖抵至咽喉,她道:“师兄,你若杀了狄逍,我便死给你看,日后见到师父,看你如何向师父交代。”

史进目为之结,道:“你……你……你为了一个外人竟要……”

宋盈袖扔掉怀剑,抓住史进的胳膊柔声道:“师兄,你就放过他吧!依他目前情形恐怕时日将尽,师兄,你就依了妹子这一回吧!”

史进的心顿时一软,又看了狄逍一眼,怔了半晌,缓缓放下匕首,叹了口气,默默走出了如意客栈。

屋外,天已黑透,鹅毛飞雪,峰峦如聚。

5.一夜白头

晏漱石是个怪人。

他不仅医术怪,为人也怪。

当然这种怪是他人认为的,晏漱石本人并不承认。

他曾拦住一个出殡队伍,冒世俗之大不韪,把死人从棺材中拖出,施以药石,救活。他为这个将死之人不眠不休七日七夜,而这将死之人却与他毫不相干。他也曾将一只狗目镶嵌在某个贪官眼眶中,虽医好了狗官,那厮却怀恨在心,处处刁难。他还曾施术过火,虽救了某个江湖豪客的性命却切断了他的命根子,究其原因,只不过是他在晏漱石的狗身上小便而已。更有甚者,他竟让某城数万居民上吐下泻数天,因为此城中人为免被契丹屠城,一齐出卖了护城将军。

晏漱石得罪人太多,避世几乎成了唯一出路。

如今,他在洛阳城隅外,白云山谷间,住着石屋,围炉煮酒,屋外飞雪无边无际。

已是日暮时分,三两酒下肚,脸色酡红,有些微微的醉,他伸了个懒腰,出屋看雪景。他的手依然稳定,思維依旧清晰,目光仍如刀锋般锐利。

三人、两马、一挑,从谷坳间走来。

透过呼啸飘摇的风雪,晏漱石能分辨出骑在马上的是个女子。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走到石屋,站在晏漱石面前。

那女子衽礼,上前道:“小女子宋盈袖,拜见晏大夫。”

晏漱石眯眼,拢袖,不语。

宋盈袖一指担架,又道:“这是小女子的朋友。”

晏漱石眼眯得更细,更小。

“只有神医才治得了他。”宋盈眼里有泪光闪动。

晏漱石仍不语,他走上前,看了眼狄逍。

他看了一眼,仅一眼,神色似乎未动。

宋盈袖低声道:“请神医救治!”

晏漱石双手在袖中前拢,看着她,漠声道:“他是狄逍?你是他什么人?”

宋盈袖一时无法回答,只好说:“小女子与狄大侠萍水相逢,狄大侠数次相救于小女子,我二人并无关系之说。”

他闭了下眼,顷刻睁目,淡淡道:“不救。”

他不说救不了,却说不救,宋盈袖神色中燃起希望之光,再次请求晏漱石救治。

但晏漱石的眼神却转为木然,他不理不睬,转身欲进石屋。

却听“扑通”一声,宋盈袖已跪在雪地间,她的目光哀求莫名。

晏漱石把手从袖中抽出,长长伸了个懒腰,一边打着哈欠进屋一边说道:“你若真要救他,明日再来吧。”

他进屋,关门。

宋盈袖不敢用强,只得等在屋外。看看一边建有偏房,遂要雇客进屋避寒。这两个雇客都许了重金,原本就打算在此打尖,当下也即入了屋。这屋不大,但床铺用具一应俱全,宋盈袖安顿好狄逍,在门外燃了火把继续跪在屋前。

天刚刚亮,晏漱石一推门就见宋盈袖仍跪雪地,晏漱石忙去扶,却扶不起,原是跪得时辰太长,加之是寒雪天,腿脚已僵硬了。晏漱石要那两个雇客两边一架抬进屋在椅上坐下,他移过炭炉取暖,半晌宋盈袖方缓过神,这时,她发现晏六昨天还乌黑的头发已白了半数,她蓦地想起四个字:一夜白头!

是何事让晏漱石一夜白头?!

“你真要救狄逍?”晏漱石叉手站在宋盈袖面前,看着她。

宋盈袖坐在椅上,怔怔出神,半晌,两行清泪流下来,她咬着唇,不语。

“狄逍得的是恶症,前胸被一种天下罕见的指力所伤,晏某挑灯夜思,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已有医治之法。”晏漱石睁着红肿的双目缓缓道。

宋盈袖用尽全力“扑通”一声再次跪拜于地:“请先生援手。”

“可是——”晏漱石仍是缓缓道,“狄逍受伤已有时日,且伤后还动气用武,其生命体征已在减弱,且我研制药物动用刀石尚需时日准备,却不知他是否捱得到那时……”

宋盈袖急切道:“先生可有良法?”

晏漱石目望远山,依旧缓缓道:“办法倒有,只是这大雪封山,又到哪里才找寻得到?”

宋盈袖道:“先生所缺何物?”

晏漱石道:“所缺之物亦非珍品,仅需人参吊命即可。普通人参我原也贮藏,但他的病情已危,普通人参已无甚功效,目前大雪封山,寻参已不可能,唉,为今之计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看看这厮命硬不硬了。”

殊不知宋盈袖闻言一喜,从腰畔取出一物,递于晏漱石,她道:“先生请看,此物可合用?”

晏漱石接过,一看,大喜,惊道:“此乃长白山中的珍宝,参龄只怕已逾万年,你……你从何处所得?”

宋盈袖道:“先生不必多问,先救狄大哥要紧。”

晏漱石顿时反应过来,忙道:“是、是、是……”却只摘下数支根茎,又递还宋盈袖。

宋盈袖惑然。

晏漱石解释道:“此物乃参中极品,其性通灵,万中无一,仅旁枝末叶已是珍贵无比,足够救治之用。”

宋盈袖不接,却道:“此物留于小女子手中只会徒增烦恼,并无大用,还是留给先生研制良药,悬壶济世吧!”

晏漱石也不客气,收入怀中,转身入内堂。

三个月后,初春时节,大雪消融。

狄逍和宋盈袖离开白云山。

狄逍与晏漱石原本就是金兰兄弟,晏漱石一夜白头既有研医用药之因,也有兄弟情义之急。临走时,晏漱石将一袋以万年参为主味,可治百毒的药丸交给狄逍,兄弟情义不复多言。

经此一番际遇,狄逍江湖斗志消磨殆尽,归隐之心遂起。宋盈袖性情爽朗,非一般女子可比,与狄逍又是共历生死,便随之同回姑苏,隐居度日,不复江湖之念。

第六章断刀会

狄逍回到狄府的时候,正与两人交错而过。

这二人正是小汪和林秀。他们出坊城,过关隘,乘马楫舟,马不停蹄,舟不歇宿,一路风尘,在寒冬腊月天里终于来到了江南,找到了姑苏狄府。

他们到狄府时,宋盈袖已接信离开。狄府的管家荣伯当然不会把夫人的行踪告诉外人,他们沮丧离去,在狄府临河青石板路的尽头与回府的狄逍擦肩而过。

已是黃昏,雪未歇。

三人各怀心事,在这个飞雪的黄昏各走各的路,失去了首度相逢和相认的机会。

狄逍看到了宋盈袖的留言,六个字:邀月轩,救冰弦。

不管荣伯形容得如何情形危急,看到这六个字他并不为之所动,他知道对方是谁,他也知道对方的用意,在自己未现身之前,宋盈袖母女的安危应无恙。

既然不足虑,他就不急。

——今日所历之事太多,他也太累,必须休息补充足够的精力与体力,明日之凶险更难预测。

他的一贯作风是:谋定而后动,冷静而处之。

吃罢饭,狄逍入寝,一觉天明。

雪仍下,昼夜未停,院子积雪盈寸。

吃早点的时候,老仆荣伯告知小汪和林秀的到来。

“他们说是二老爷的朋友,从一个叫坊城的地方赶来,”荣伯看着狄逍吃粥的手渐渐慢了下来。

“但他们没讲发生了什么事,只说二老爷有难,请老爷相救。”

“他们现在何处?”狄逍放下粥碗问道。

荣伯望着狄逍,小心翼翼地回答:“老奴说老爷不在,让他们明日来,老爷回来之前他们就离开了。”

狄逍吩咐了几句明日让他们留下来的话便去了书房,在书房取了个物事,披一件玄色长袍,离开了狄府。

他的目的地是邀月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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