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南通日报
□徐继康
在汤显祖的《玉茗堂全集·诗集》的卷八中,有一首七律《送张广陵》,全诗如下:
淮海新恩喜复惊,太行亲舍旧含情。知心彩袖三年别,自倚冰壶六月行。江棹瀑花吹短鬓,石城秋雨送高旌。相思玉茗尊前月,得知琼花梦里清。
汤显祖不用多介绍了,这在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也是一个熠熠生辉的名字。而张广陵为何许人?四百多年来,知晓者估计寥寥无几,其实此人是皋东丰利场的张淳。或许大家对他比较陌生,但他有一个侄孙,可能为更多人所熟知,就是丰利历史上第一位进士张祚。
张淳为南宋抗金名将张浚的十一世孙,大教育家、理学家张栻是其十世祖。元世祖兵困江南,张栻的重孙辈从吴门渡江而北,卜筑于皋东之马坞庄(今如东双甸)。至张淳爷爷张明(字允亮)时,又迁居丰利场永宁桥之东南。到了他父亲张昆(号南村)手中,以力田而成为丰利的首富,他好善乐施,名贯乡邑。张昆生有五个儿子,个个都很出色,伟姿俊行,卓冠一时。张淳就是他的第二个儿子,张祚的祖父张洪为其第四子。
张淳,字伯厚,别号养质,生于明隆庆四年()十月二十二日。他小时候就非常聪明,常常对人说“人生当登高丘以穷远目”,让乡党为之瞩目。他的父亲把他们兄弟送到南京国子监去读书。说实话,张家虽为名门世家,但历经兵火燹灾,为生存而奔波,子孙基本都不读书了。到了张淳这一辈,家中财力雄厚,才有能力外出求学。张淳那几个兄弟,生性豪迈,要论喝酒、捐赈、交友,都是意气遒上,不肯人后,但谈到读书,那似乎只有张淳了。他读书很认真,不时与同学相互切磋,进步神速,当时南京国子监的祭酒赵用贤对他非常器重。也就在那个时候,张淳与汤显祖相识了。
同学们对张淳评价都很高,认为他肯定不会久居风尘,然而终其一生,张淳也仅是一个国子生,并没有取得更高的功名。也许是他家的条件太好了,有高大华美的房屋,有仆人,有婢女,实在没有奋斗的理由。从南京国子监回来,他娶栟茶场缪瀛洲的女儿为妻,缪氏十分贤惠,里里外外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张淳唯读书为务。一切都很好,就是没有孩子,缪氏劝丈夫再娶一房,但张淳不允,直到他三十七岁那年,长子张应诏才出生,四十八岁时又生有次子张应瑞。虽然得子很晚,但张淳管教很严。这两个儿子一生读书,不问尘事,都是庠生——也就是秀才的身份,那时在丰利也算是难得了。后来张应诏、张应瑞认识了吴淞一位文士韩玉房,倾盖定交,联吟二十载。他家原先有《张氏世谱》,毁于兵火,张氏兄弟就请韩玉房坐馆于丰利,帮助重新编纂张氏谱牒。在新编的《张氏宗谱》里,韩玉房为张淳撰写了一篇《伯厚公传》。因为太过熟悉,韩玉房在传记中,没有采用那种拔高虚美的文法,而是通过讲故事,记录下一个真实的张淳。
与他那几位丰体伟壮的兄弟相比,张淳显得有点柔弱。乡里有一个吃惯霸王餐的人,看张家有的是银子,而张淳总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就想讹诈他,以一个虚假的案情将张淳告了。谁知道张淳外表柔弱,其实胆识过人,挺身而质,毫不畏惧,官司一打就是数年,最终将那个家伙绳之以法。于是,其他一些觊觎者都慑而服焉。
张氏族中某人以事犯法,以为必死,向张淳求救。时值冰雪纷飞,张淳匍匐百里,为之倾囊在所不惜,最终得以洗冤释放。那人感激涕零,送来酬金,张淳不纳,只说了一句:“这是分内事。”
张淳有个侄儿向他租了一间书屋,送来租金,张淳收了下来,如此好几年。一天,张淳把他叫来,笑眯眯地说:“这些年我为你积蓄了一些钱,可以作为读书费用了。”那侄儿一看,原来他送来的租金,这些年一分没动,封存在那里整整齐齐。
村里一个老太太,是张淳小时候的乳母,张淳一辈子像孝顺自己的母亲一样孝顺她,为之养老送终。去世后,还披麻戴孝三个月,虽宴席也不肯换下衣服。张淳对人特别真诚,哪怕是妇女儿童,也是待之以礼。
张淳的父亲张昆原娶周氏,生下张济后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再娶娄氏,又生下张淳等兄弟四人。张济比张淳大二十九岁。张淳小时候,那几位弟弟还没有出生,张济就与他分家,挑选的全是肥沃的田地和年少健壮的仆人,张淳任其所取,一点都不计较。待到几位弟弟长大后,张淳把自己的那份家产拿出来,与弟弟们平均分配。他的母亲娄氏认为张淳居长且多辛劳,就私下多给他一些金银,前后三次,都被张淳谢绝了。张淳说:“一根线,一粒米,当与兄弟共之。”
这几个故事,让我们在四百年后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张淳。同时,也正是韩玉房的记载,让我们得知汤显祖诗中的那位张广陵就是张淳。
张淳一生抱负大志,希望有机会能够一展其雄才伟略,可惜在五十四岁那年,得了胃疾,他知道不行了,长叹一声:“命也!”卒于天启四年()十月初九日。认识他的人无不痛惜。
张淳没有任何文字留下来。在《东皋诗存》的卷十四,只有他长子张应诏的一首《送君征弟同良荫、惟鼎两侄海陵应试》,这也是张应诏存世的唯一一首:
黄花丹叶报深秋,书剑萧萧共一舟。筠管定应窥豹变,竹林须是属龙头。东来涛色侵窗幔,西指风帆向海楼。老病枯眸无一乐,伫看三杰阆风游。
此为张应诏送他弟弟张应瑞和两个堂侄张祚、张惟鼎(张祚叔叔张应庚的长子)去泰州参加考试时一首送别诗。说实话,写得还真不错,由此推断,张淳文字肯定也是充满灵气的。
汤显祖这首诗写于何时?诗中没有写作时间。韩玉房在张淳的传中这样写道:
(张淳)携同母弟观光于上雍,与四方贤达交,以寓切磨,欲度骅骝前矣。大司成赵定宇先生深器重之,时临川汤若士先生为雍博士,公执义更笃,往来甚密,有《送张广陵》“相思玉茗尊前月,得知琼花梦里清”之句,全诗载《玉茗堂集》中。时同席名彦益重,得伯乐之诗于临川,曰“张君者岂风尘士哉!”
赵定宇即赵用贤,汤若士即汤显祖。
读《送张广陵》一诗可知,在南京六月里的一天,汤显祖到江边送别张淳归里,而此时他们相识已有三年了。
万历十二年(),汤显祖中进士的第二年,被选发南京任太常寺博士,五年后升任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万历十九年(),因上了一篇《论辅臣科臣疏》弹劾首辅申时行和科臣杨文举、胡汝宁,汤显祖被放逐到广东徐闻县为典史,于当年五月十六日离开南京。他在南京一共住了七年。一年后,他被贬遇赦。万历二十一年(),内迁浙江遂昌知县。万历二十六年()三月,抛官家居,从此退居林下,直到万历四十四年()去世。自从那次“谪向边城为小吏”之后,汤显祖再也没有到过石头城。
显然,此诗就写在他南京任职之时。
再来看赵用贤任南京国子监祭酒的时间,他是万历十五年()二月十九日,被任命为南京国子监祭酒,六月十一日到任。两年后,即万历十七年八月初七升为南京礼部右侍郎。张淳被他赏识当在此期间。差不多同时,张淳认识了汤显祖。虽然汤显祖只是一个七品的闲散小官,但才华横溢,人品高洁,且文名早著,张淳十分敬仰,执义更笃,往来甚密,成为知心好友。这里纠正韩玉房一个小错误,他在传记中说汤显祖为“雍博士”,也就是国子监教官,其实汤显祖是太常寺博士,主管祭祀礼乐,并不在国子监教书。
汤显祖离开南京的日子是万历十九年五月十六日,而他送别张淳是在六月,所以肯定不是万历十九年。根据赵用贤的任职时间以及汤显祖与张淳相识三年,个人推测汤显祖写《送张广陵》的时间应在万历十八年()六月左右。那一年,汤显祖四十一岁,张淳二十一岁。明代如皋县丰利场隶属于扬州府,扬州古称广陵,所以汤显祖称张淳为张广陵。
汤显祖一生蔑视权贵,常常白眼相向。汤显祖在第三次、第四次在北京参加春试时,首辅张居正找到他,希望他能作为自己儿子的陪考,以衬儿子的“真才实学”,私下答应他同场得中,但两次笼络都被汤显祖拒绝,并说“吾岂敢从处女子失身也”,结果当然是名落孙山。直到张居正病故,三十四岁的汤显祖通过第五次春试,才得以跻身进士行列。首相张四维与次相申时行的儿子是汤显祖的同年进士,他们很想与汤显祖结交,意欲要之入幕,酬以馆选,同样遭到了拒绝。即使晚年贫困交加,他也不肯与郡县官周旋。汤显祖既狂且狷,可见一斑。然而,他却偏偏对一个乡下寂寂无名的小青年青眼有加,他看中的正是张淳那冰壶玉尺、纤尘弗污的人品,所以才挥毫写下那首《送张广陵》。这固然是张淳之幸,也是皋东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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