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慢·紫箫吹散后

张孝祥

紫箫吹散后,恨燕子,只空楼。念璧月长亏,玉簪中断,覆水难收。青鸾送碧云句,道霞扃雾锁不堪忧。情与文梭共织,怨随宫叶同流。

人间天上两悠悠。暗泪洒灯篝。记谷口园林,当时驿舍,梦里曾游。银屏低闻笑语,但醉时冉冉醒时愁。拟把菱花一半,试寻高价皇州。

人说“多情自古伤离别”,又说“多情自古空余恨”,一个“情”字便能延展出万千个故事、万千种悲喜。善始善终是最好,只是有太多的情缘都不那么尽如人意。

世人都知张孝祥是个有义之人,但是否足够重“情”便莫衷一是了。在为官期间,他赤胆忠心,曾猛催战马镇守一方太平;也爱民恤物,开仓放粮接济万千灾民;他除暴安良,铁腕惩治商罪贯盈;为治理水患,他捐出了自己的三百亩良田为湖……

抚州、荆南、芜湖……凡是张孝祥任职之地,皆是百姓安乐、政治清明,甚至牢狱之中都鲜有人迹。于国,他是楚囊之情,毕生只有一个理想,便是光复旧物、收拾山河。他还坚决地加入了朝廷上已然失势的主战派,在与敌党的政治斗争中屡遭打击暗陷,却仍一心主张抗金、收复中原。在初初为官之时,自己尚且“根基不稳”,他却仍不惜得罪秦桧一党,为岳飞鸣冤,最终致使亲眷被牵连罹难,自己的仕途也变得举步维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对那个风雨飘摇的南宋而言,张孝祥应算是毁家纾难、赤心拳拳了。可哪怕如他这般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也不敢言事事都问心无愧。

“平生无憾事,唯负心上人”,有一个名字他从不同谁提起,有一段时光曾是他此生最美,也是他今世最痛。

如同著名的隐逸诗人林逋,世人都知他梅妻鹤子与世无争,仿若一生都未爱过谁。但当他的墓穴被挖开,出土的一台端砚还有一支玉簪,却在沉默中自顾自地讲述了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那支玉簪将林逋生前所写一切与情爱有染的诗句都串联了起来,也将一个原本无关风月的诗人拉近人间,变得有血有肉更有了泪。

关于张孝祥与李氏的故事也大抵如此,他始终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终究还是被挖掘了出来。

绍兴二十四年(年),张孝祥在廷试之上力压秦桧之孙秦埙,被高宗赵构亲自擢为进士第一名。新科状元登第之时,秦桧一党的曹勇有意拉拢,在得知张孝祥未婚后,便在廷试当场请婚,欲将女儿嫁与张孝祥。而张孝祥只是闭口不答,以沉默的方式婉拒。

此时的张孝祥一方面是不屑与秦桧一党同流,另一方面是早已有爱人李氏为伴,只是未行婚嫁之典,所以他才在上报给朝廷的推书中写下“未婚”二字。

张孝祥与李氏相爱那年,两个人都才十五六岁的年纪,是情窦初开,却也情真意切。他们在一起生活了近十年时光,并共同育有一子,名为张同之。李氏温婉贤良,他们郎才女貌、并蒂芙蓉,二人相处多年连口角都不曾生过一次。虽然张家并不认同李氏这个儿媳,以致无名无分的她因未婚生子被邻里诟病。但李氏从未后悔过跟着张孝祥,只要能同他在一起,哪怕饮冰茹檗她亦是甘之如饴的。

若偏要追问她可曾有什么后悔,便是“悔教夫婿觅封侯”了吧。李氏应该从未想过,当张孝祥金榜题名的一刻,竟也将是他们分钗劈凤的时分。

那天,张孝祥带回了两个消息,一个是他被皇帝钦定为榜首,另一个是他要将李氏送走,走得越远越好。不知那时的张孝祥出于怎样的理由要做得如此决绝,姑且为他想个善意的由头来开解:或许张孝祥自知在朝堂上得罪了秦桧一党,怕祸及家人,所以要为妻儿寻个安生处;又或许是他迫于曹永的逼婚压力;再或许是他宣称着“未婚”,怕此一事“败露”,落了小人口实,酿成欺君之罪;还或许是因为李氏的身世藏着不可为人知的秘密……总之,李氏必须送走。

张孝祥将李氏送到了她的老家浮山,并在李氏走后明媒正娶了表妹时氏为妻。自此,李氏成了浮山李氏,再不是他张孝祥的李氏。被送走的李氏知道自己是被“厌弃”了,终日以泪洗面,总想着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却自始至终不曾埋怨张孝祥一句。

她还是会幻想着有人来接她回家,犹记得郎骑竹马来,犹记得待月西厢下。可直到蜡炬成了灰,把盛夏等成了寒冬,把平地等成了朱楼,她终于绝望了,李氏选择在一道观里出了家,再不问人间的爱恨与冬夏。

远在他方的张孝祥过得也并不好,在官场上起起落落,最终夙愿还是未能得偿。妻子时氏也在二人成婚后第五年便病逝了。后来,张孝祥又另娶了妻室,也另添了几双儿女。

像是轻舟已过,像是时逝境迁,凡是与李氏有关的张孝祥都保持缄默,以致他的生活里再寻不得一丝李氏的痕迹,像是从未相爱过,像是从未相识过。

但有些情感犹如汉皋解佩,纵然无影无踪也能惊心动魄。世人都赞他国而忘家,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辜负的爱是可比青天高、可比日月长的。今时,他仍然爱着她、牵挂着她,便是时间对他的极刑,时时惩罚着他背叛了深情。

张孝祥有几片情词用典颇多,以致读来总有文法压制情感之嫌。但在得知是他为李氏所作这一背景后,通篇可见的便也只剩思念了。

李氏走的那天,他虽没有十八相送却也是于心不忍,于是便有了那阕《念奴娇》:“风帆更起,望一天秋色,离愁无数。明日重阳尊酒里,谁与黄花为主?别岸风烟,孤舟灯火,今夕知何处?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

风帆扬起了,又是逢秋,有多少离别是在秋天上演,那么应景地以永世不见的结局应和着秋的萧瑟。重阳那日他是泡在酒樽里偷活的,杯酒非但长不了精神,还将人逼入绝地。后悔,是从分手那一刻开始的,它以巨大的张力填满了每一个黄昏清晨,甚至每一刻清醒时分。书案上的茶没了余温,江月也变得内敛深沉,花不再香,酒不再浓,粥也不再温。早已习惯了所拥有的一切,都在顷刻间彻底失去。不成想,他一心所求的治世安民的代价竟是情感上的永世荒芜。

身侧人也陆续换过几位,到头来最爱还是李氏。所有情字仍只为她一人写,只是世上最无用的二字就是“后悔”。自他们分别后的每一秋,他都独自成眠,李氏曾亲手缝制的衾被在每个霜降的夜晚都不再能御寒,可张孝祥仍旧固执地盖在身上,仿佛他爱的人还没离开。

李氏是个细腻人,她能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屋内不染纤尘,却从不去扫院里的落花,每每这时,张孝祥都会赞她有诗人情怀,她也只是羞赧,粲然一笑惊艳得举世无双。他饮酒时,她便熬汤,也不劝他莫贪杯,只是为他以汤解酒极尽温柔。她万事都听他的,连要送走她时都是顺从,他就是她的天,于是天塌了,她便再不能活。

璧月长亏、玉簪中断、人去楼空、覆水难收,张孝祥再未去见过李氏,只是孤独地朝着浮山的方向眺望着、忏悔着。他的亭户被扫洒得干干净净,日光照着石板路折射出的都是冷清。院落里该有的落花,早被人抛在溪中逐了流水,他这诗人也只有靠着回忆才能写出些诗情画意。

在张孝祥与李氏的感情里有太多禁忌,也有太多秘密。两个人都至死守护,缄默地将所有“不可说”都带入了黄土,隔着千山万水,依然默契如初。

如若不是在年偶然发现了张孝祥之子张同之之墓,在墓志铭上出现“生母李氏”四字,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曾有那么一个女子,明明爱了一生,却最终没能嫁给爱情。

“拟把菱花一半,试寻高价皇州”。南宋末年,在兵荒马乱里,前朝驸马徐德言和妻子乐昌公主离散,在被迫分别时,他们将一面铜镜劈为两半,相约各执一半为信物,在正月十五到皇州的街市上售卖,以此为寻觅彼此的线索。转年,战事已息,徐德言在正月十五日赶到闹市,果真远远便看见有一人在叫卖半片铜镜,价格高昂、无人问津。徐德言知道,那便是他思念已久的人,鼻腔酸得几近窒息,闹市已成了无涯的荒野,沙鸥与石子间只有两个屏息流泪的人。

今时,张孝祥也拿着只一半的玉簪,同样站在皇州,他也要了令人望而却步的高价。只是他选错了时节,等在了永不相逢的秋景里,连明月都是缺,人间又怎会轻易上演团圆……

有时再多的不辞冰雪都不敌一句“我不爱你了”来得动人,一种是永生永世的纠葛,一种是放你在天地间自由。与其说是张孝祥抛下了李氏,不如说是爱情戏弄了他们,曾经檀郎谢女,都曾身披花雨。在这一场相逢戏里,他们布下了太多的玄机与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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