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恒平

图片/主人公本人

老姥姥是爸爸的姥姥,一生坎坷,历经一个多世纪的老姥姥,和出生在那个年代的人一样,经历了旧社会所有的苦难,然而我慈祥善良的老姥姥享年却到了岁!可谓人民眼里的长寿之星!

在我的记忆里,老姥姥不多言不多语,更多的是自言自语,慈祥的面容里总挂着几分微笑,透过微笑总能觉察出她内心的沧桑和忧伤。不知道,不曾问,也不想问:老姥姥为什么生活在我们家里,不善言语的父亲、母亲也从没谈起过;直到懂事后才在父亲茶余饭后的谈资中,若隐若现地了解到一些。父亲十四岁高小毕业,便跟随老姥爷做贩麻生意,生意做得很大,老姥爷每天早出晚归,操劳过度,积劳成疾,得病不久就溘然长逝!之医院的大夫。

老姥爷走后,老姥姥诚然是很难过,但她只是默默地流了几次泪,没有象村里的婶子、嫂子那样在人死后,哭得死去活来,惊天动地;收拾家务料理后事后,连同家当一起搬到了我们家。

从记事那天起,就知道我是依偎在老姥姥的怀里长大的,常听他唠叨的几件事:自流水灌溉的西河园是你老爷爷修的(自流水就是把高处的水截流成水库,往低处的农田灌溉),是你家的,不用肥料每亩能产八百斤麦子;你爷爷很苦,好喝酒、解放济南受了惊吓,解放前爷爷在济南做酒大工等工作,死时才四十几岁啊!

奶奶身体不好,一年、两年,肉体的痛苦,精神的折磨,家境的贫寒,使奶奶再也难以忍受,和老姥姥唠叨一夜后,第二天便去了大姑、二姑家。奶奶是个文化人(奶奶认字、但不太会写字,喜欢开玩笑)很有远见,把大姑嫁给了三代贫农比大姑大九岁的大姑父,二姑嫁给了三代贫农比二姑大十岁二姑夫。那时成年男劳力劳动一天10分,而成年女劳力劳动一天则8分,尽管劳动效率一样;老人和少年可能是6分5分,这就要看小队长、对会计怎么给你划了,这里面有关系、远近,母亲、姐姐象男劳力一样拼着命的劳动,用“一锅炖”(地瓜、野菜、榆钱等)维持着家人的生存与“发展”;老姥姥也还总是坐在大门旁的青石条上,眺望着西山的小路,眺望着夕阳,盼望着奶奶、父亲、叔叔的归来,盼望着快点结束这苦难、煎熬的日子。

父亲是父辈中的老大,医院当大夫,很少有时间回家。一九七零年的冬天,天气着实的冷,一天夜里雪已铺满了大地,鹅毛大雪还在拉拉飒飒的下个不停。老姥姥塞给二姐一个破旧的棉袄包裹,对我说“你是男子汉,陪你姐去公社看看你父亲吧!”不容分说便上了路,走在西山坡的羊肠小道上,听着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回头望去几行行脚印像是问号又像是叹号,在问询着苍天?在警示着后人?又好像省略号,让人们思绪着什么?再回头望去,老姥姥依然站在青石条旁挥着手,眺望着西山,盼望着、思索着…

雪还在下,路还很长,待到小棉袄快湿透时,我和医院。父亲住在机房旁的一间小屋里,轰鸣的机器声震得窗棂纸咝咝作响,门口站着一个戴红袖章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雪天里看不清面孔,粘满雪花的红袖章也看不清写些什么文字。开了门二姐和我挪进了房间,只见乌黑的玻璃罩油灯透出一丝光亮(想必是点燃了很长时间的缘故吧),父亲坐在灯下,写些什么,房间内看不到更多东西,不等父亲开腔,黑暗处闪出一个瘦小的男人,声音像个娘们儿,说了声:“二妮儿和小子来了”,便把我抱到一个火盆旁。二姐打开包裹,我这才发现里面有两块仍有热气的烧地瓜,两个咸鸡蛋,五百毫升的盐水瓶里装着半斤白酒,瓶盖则是一个裹了紫红绒布条的玉米穰。二姐拨开鸡蛋递了过去,父亲掐了一小块塞到我的嘴里,剩下的绝大部分给了屋里的那个男人,并招呼我喊他王叔叔,王叔叔并没吃咸鸡蛋,只是对着酒瓶子闷了两口酒,再也没说些什么。父亲分多次喝完了酒,吃了鸡蛋,吃了地瓜,看看我,看看二姐,点点头。二姐则拿上破棉袄,牵着我走出房间,执拗的我总想回头看看,看出点什么,却被她拧着耳朵扯走了。一路上嚼着拇指头大小的鸡蛋只感觉不是很咸,腥味里掺杂着不知是香甜还是麻辣的感觉,品尝着不可揣摩,不可理解的味道,沉重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踏着被大雪刚刚抚平的脚印,回到了西山坡上,远远望去,老姥姥坐在大门旁的青石条上,像一尊冰雪巨人,看见我们迎了上来,解开大襟棉袄拥着我回到房里,脱去棉裤棉袄,让我钻进早已暖好的被窝里(老姥姥有一只古老的红铜汤壶,可以暖被窝),老姥姥给我烤着棉裤棉袄,和二姐嘀咕着、唠叨着,我却并不关心并不理会,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后来父亲回家,思路开阔起来,话也多了起来,父亲多半谈的是看的什么病,治好的什么病,见到了什么人;老姥姥谈的最多的仍然是西河园。

日子过长了总会出现矛盾,就像锅碰勺子,碗碰筷,家中的主角只有母亲和老姥姥,当家的是老姥姥,母亲时常与老姥姥因为权利和家庭琐事争吵起来,母亲总闲老姥姥管的多、唠叨的多;老姥姥则说母亲儿女满堂,连个鸡窝子都没盖;母亲委屈,在那个以地瓜、树叶糊口维生的年代,别说鸡窝就是猫窝(鸡多猫少,所以鸡窝要比猫窝大的多,何况猫大都和人住一起不需要窝)也盖不起啊!最后争吵在互相谦让中结束或不了了之,每次吵完老姥姥都要笑个不停、笑出眼泪。政治形势的好转,并没使餐桌好了多少,只是偶尔吃顿面食,日常还是地瓜面糊糊,地瓜、地瓜干、野菜(当时有这些吃的已经不错了)。每次烧开大锅的水,母亲总是用开水烫些玉米面,用勺子拍成两个半球形的“疙瘩”,煮在大锅的开水里(因为缺乏柴、煤,一般不另起小灶),这便是老姥姥的主食了;其他人则只能看着,不准、也没人去偷吃半口,尽管看着很嘴馋、很吞咽,有幸的是从大锅的糊糊里,偶尔捞得到一点点从“疙瘩”上脱落的残渣,大都放在我这个“老小”的嘴里,再加一根咸萝卜条,嚼起来也是香个不停,美不胜收。老姥姥吃饭大多坐在锅台(灶台)旁,地瓜糊糊喝三分之一碗,因为闲太凉便把剩余部分倒回锅里(锅里的糊糊是开着的,但夏天除外);没有什么荤菜,也没有什么素菜,更没有什么酱油和酸菜,下饭的咸萝卜条稍不经意也会断顿,那时也只好蘸着盐水吃地瓜了(食盐也有断顿的时候)。

古历八月二十六是老姥姥的生日,每年快到这个日子时,她都会大病一场;病来的快而且奇怪,老姥姥先是大声呼叫,继而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也不知从啥时形成了惯例,此时的家人有的掐人中,有的则跑去找新鲜桃树树枝,而且必须是东南方向的,一枝放在她的手里,一枝在她的身上抽打个不停,待到父亲赶回来,再给老姥姥灌上一剂中药便很快苏醒过来,此后连服几天也就渐渐好了起来,正是这因为这种怪病,老姥姥四十二岁时就做好了送终的棺材。为了此病我也为老姥姥偷偷栽下了一棵桃树,尽管长的不够参天,但也够每年发病时的应急之用,而平时也好让她老人家坐在树下养养神。九十岁那年,老姥姥长出了八颗新牙,苍白的头发也变成了花白,父亲说这叫“返老还童”,更为奇怪的是老姥姥从此再也没有犯怪病。

老姥姥九十四岁那年,村里的老青年,我三十七岁的一个老侄子结婚了,当时听说新媳妇酒量不小,而村子里能喝酒的女人又实在不多,况且还得是有身份的、年长的女性才能参加喜宴陪新媳妇喝酒。过门那天,老姥姥和一位八十四岁的婶子,一位七十四岁的嫂子,还有几个亲戚赔了喜宴,当时我不知道他们能喝多少,喝了多少。日落时分,母亲见老姥姥还未回家,便让我去看个究竟,走进大门,只见九十四岁老姥姥搀扶着八十四岁的婶子,八十四岁的婶子搀扶着七十四岁的嫂子,歪歪逛逛、大笑不止,问其究竟,才知道新媳妇被喝的钻到床底下了;三人仍是大笑,真可谓忍俊不禁,记忆中那是老姥姥第一次笑的那么灿烂、那么开心。

八三年的七月,我稀里糊涂地考上了大学,上学的那天,奶奶说:“上大学,大学大,有电灯,有电话,找个媳妇高粱炸(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女性烫发兴起,但在普通人看来还不习惯,所以烫好的头发被称为高粱的根-俗称高粱炸);吃国库(粱),住高楼,要找找个烫发头!”,老姥姥则说,在外做事千万不要和人计较,记住“天大地大,不如心大,只有心大才能把事做大”。此后大学的生活拉大了我和老姥姥的距离,但老姥姥的嘱托却永远铭记在心。

八五年的暑假又一次见到了老姥姥,她对我说:“我得走了,不能等你结婚了,见到外甥媳妇就行了,你奶奶太不容易了,都八十好几了,还没上过寿,过个生日(民间风俗,只要有老人,晚辈年龄再大也不能做寿、过生日),我不死她永远没这个待遇、没有这个机会啊…”

八六年的春天照样是寒冷无比,但大年初六这天却暖和了许多,一大早,几只麻雀在年前刚刚枯死的香椿树上嬉戏着,不时的发出怪异的吱吱声。老姥姥起了床,仔细地洗了脚,仔细地洗了脸,又仔细地梳了头、开了脸(用双线把额头、鬓角的乱发绞掉),用多年不用的牙刷刷了牙,陪父亲喝了几盅,吃了一大碗水饺,回到自己房内,对大姐说:“中午吃饭不要叫我,我累了,我睡够觉以后再吃午饭”。午饭停当,大家总是忍不住去叫了老姥姥,推开房门,大姐瘫软在地上,只见老姥姥身穿寿衣,头戴寿帽,脚蹬一双绣花寿靴,慈祥的脸上带着微笑,平静而安详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个让她放心不下却又让她难以理解的世界…

老姥姥去世后,父亲作为外甥养姥姥的典范,如昙花一现般被人称道了几天,平静之后,才有人更多地思考起这位老人坎坷而平淡,和善而长寿的一生。

作者,李恒平,医院外科主任医师,业余爱好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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